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om - 手机访问 m.bookben.com---书本网【gzbysh】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高玉宝》 作者:高玉宝【完结】 《高玉宝》出版后和我怎样写这本书(代序) 第一章 鬼子兵来了 第二章 孙家屯的哭声 第三章 两副棺材 第四章 过 年 第五章 我要读书 第六章 上 工 第七章 放 猪 第八章 学校门前的风波 第九章 半夜鸡叫   第十章 长工们的团结 第十一章 大连一月 第十二章 在窑厂里 第十三章 母亲的死 《高玉宝》出版后和我怎样写这本书(代序) 今提笔为重新出版我的处女作《高玉宝》写代序,心情非常激动,不由回想起我在文学生涯四十多年的坎坷道路,回想起党和新中国对我的教育和培养。我很感谢解放军文艺社,把我1949年撰写、1955年出版的自传体长篇小说《高玉宝》,选入社创建40年出版的优秀文学作品《新中国军事文学四十年名篇精选》丛书。    光阴似箭。我写《高玉宝》时,刚二十出头,现在,我已进入花甲之年。我与祖国同命运、共患难,我是在新中国温暖的怀抱里成长,而且是解放军文艺社领导和编辑,亲自把我这个文盲战士培养成为作家的。文艺社在创刊之年,就连载我的处女作《高玉宝》。我难以言表对文艺社领导、编辑等同志的感激之情。在此,深深地感谢当年帮助过我的同志,及一直关怀我的国内外读者。    我这放猪娃、童工出身的文盲战士,能写出长篇小说当了作家,能担任团中央委员,中德友好协会理事,并且出国参加过第3届世界青年代表大会以及参加第4届世界青年与学生和平友谊联欢节,能成为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毕业生和师级干部,曾在北京多次参加全国性英模大会及“文代”等会议,并多次参加国庆观礼和参加国宴,先后23次受到毛主席、周总理、朱总司令等党中央和国家领导人的亲切接见,这完全是共产党和新中国对我的关怀、培养。想不到我写的《高玉宝》于1955年4月出版以后,在国内外引起了很大反响。我这文盲战士学文化写书的事儿很快传遍全国,几乎家喻户晓,对当时全国、全军的扫盲工作及鼓励青少年学习,起了很大推动作用。已得知广东、浙江、江西、北京、上海、辽宁、南昌等16个省、市的学校及单位的青年、学生自发地成立了“高玉宝自学小组”、“高玉宝班”、“高玉宝中队”等,并与我书信来往,谈学习心得体会。我成为人民最关心的子弟兵,也是最忙的一名人民战士,许多单位请我去作报告,谈我这文盲人怎样战胜种种困难苦学文化。又怎样写出了《高玉宝》这部书。    为了鼓励学生和广大青少年为建设新中国发奋学习,我从南方的广东等地作报告,一直作到北京,又从北京作到北方的大连、旅顺、沈阳、抚顺、锦州、鞍山及山东的烟台等地。仅从建国初期的1951年到1990年,几十年来,我在部队、学校、厂矿、企业、机关等单位,为战士、学生、工人及广大青少年作的报告达七百多场,七十多万人,写出的讲话稿六十五万多字。全国一代代的青少年都是我的好朋友。有几十个单位聘请我为青少年教育辅导员。    未曾想,我这文盲战士写这本书,在国内外能产生这样大的效果。更想不到,我写书的事儿,都惊动了新闻界、发行界,报刊和广播电台,多次宣传我的事迹,鼓励我。1951年12月16日,人民日报曾以《英雄的文艺战士高玉宝》为题发表文章,各报刊也用不同题目来赞誉我刻苦学文化和写书的事儿,使我受到极大鼓舞和鞭策。从而,也更激起我全心全意为党、为人民、为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为教育下一代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祖国,贡献生命的一切。许多战友和读者都来信问我,1955年出版《高玉宝》后的情况。我已得知,《高玉宝》在国内有七种民族文字出版。有藏文、鲜文、蒙文、维吾尔文、盲文、维吾尔老文、汉文。仅汉文出版的《高玉宝》已达四百五十多万册。这本书出版后,被改编为24种连环画;12种文艺演唱形式及其戏曲书籍:如:京剧、木偶电影、木偶戏、绍兴戏、山东快书、鼓词、山东琴书、评书、故事、小话剧、琴书。我国已有十多个单位把我的小传、创作简介编入中国现代文学小传和传略、《中国文学辞典》、《中国名人谈少儿时代》等中国现代文学家辞典。在国外,有十多个国家和地区,用十多种外文翻译出版了《高玉宝》。如:英国、日本、法国、德国、蒙古、泰国、朝鲜、苏联、西班牙、阿拉伯、印地安、锡兰等国。外文有:英文、法文、德文、泰文、蒙文、鲜文、印地安文、阿拉伯文、西班牙、锡兰国的僧伽罗文。苏联除了俄文出版之外,还有俄罗斯文、乌克兰文、哈萨克斯坦文。日文有三种版本。我已接到日本、美国、锡兰、印度尼西亚、香港等国家和地区的读者、作家、学者、教授、记者、翻译家、教师、工人、学生、青年、出版社编辑等朋友的来信,他们都真诚地说了对《高玉宝》这本书的热爱和感受。如:锡兰一名叫拉妮(译音)的读者,写信谈他读了《高玉宝》的感想。他在信中告诉我:“高玉宝先生,我国的报纸、电台都介绍、评介了你的书《高玉宝》。你成为我们锡兰人敬佩的中国人和作家。你的学习精神和克服困难的毅力,给我们锡兰人,特别是给锡兰的青年和学生的学习有很大的鼓舞。我是一名小学教师,当我把你书中的《我要读书》给学生们读了,都为你童年上不起学的遭遇难过和同情。他们不断地向我发问:‘老师,高玉宝小朋友为什么上不起学呀?’当他们听我说高玉宝小朋友已长大了,现在生活在新中国很快乐,不再受苦了,新中国的孩子都能上学读书了,他们非常高兴,说他们长大了,要到中国看看你,看看很美很美的中国。”    香港的《新晚报》,在1971年曾发表赵华的一篇文章,题为“高玉宝和他的文章”。他在文章中说:“..高玉宝的作品给我十分深刻的印象。十几年前,我读过他写的《半夜鸡叫》和《孙家屯的哭声》..内容又充实又真切,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流露着劳动人民的思想感情。它没有雕凿,没有堆砌,从头到尾都那么紧凑,甚至可以说是精炼的。由于它有厚实的生活基础,朴实的写术,也有声有色,如扣人心弦,令人深深地感动,读过之后,长久不会忘怀。..高玉宝学文化的精神和他文艺创作上所表现的巨大毅力,对于千千万万投入文化学习热潮中的工农兵,是一个很大鼓舞力量。他的创作,对于知识分子也有很大的启示:生活是一片大海,你想描绘生活,首先就要认识生活,投入生活的大海里,去识水性,你才能运用自如。如果没有生活,没有那份感情,即使有生花妙笔,写出来也是空洞的、干巴巴的,毫无味道。”    当初我写书,只是为了教育自己和后人,不忘旧社会的苦难,不忘国内外反动派对中国人民的残害,根本没想,书写成出版后,会在国内外引起这样大的反响,使我深受鼓舞。苏联的语言博士费德林,曾在苏联《文学报》上,撰文介绍了我和我写的《高玉宝》。日本著名作家、我的朋友新岛淳良,不仅到中国来访问我,为日本人民翻译了我的长篇小说《高玉宝》,还特意为我的书写了很长的后记,并附上我给日本朋友和读者的一封信。这位日本朋友在他的后记中写道:   “..作为日本读者如何读这部小说呢?我认为,应先思考一下,这部小说虽然出现了日本人,但不是日本的好人,他们都是一些欺压贫苦中国人民的坏蛋。作为日本人看到这样的话是会难受的,可能看到这样的话、这样的故事,不想读下去也是正常的。有的日本人可能会说这部书里写的是谎言。但是,作者这里所写的事,比起日本军国主义者在中国实际上干的坏事还差得远。..日本军国主义者在中国杀害了五百多万人,有老人、妇女,即使是儿童也被杀害。现在中国人民为了两国人民的友好,虽然说:‘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吧!’但我认为,日本人民必须记住过去日本军国主义者的罪行。对于我们来说,象《高玉宝》这样的小说,是告诉我们,日本军国主义者是如何可恶。为使日本人民了解日本军国主义者在中国的罪行,所以,我把这部小说一字不漏,全部翻译了,连把日本人写为‘鬼’的话,也照样翻译了。这样做,是为了使我们的祖国日本,不再变成军国主义,不再变成被称为‘鬼’那样的日本人。为了造就一个和平的日本,我认为大家要一起努力..”    还有几位日本朋友,用不同版本翻译出版了《高玉宝》。并来信说,要来看看新中国和我小时候的住处孙家屯。美国有位叫柯尔美的学者,多次来信问我,你一个文盲战士,是怎样奇迹般地写出长篇小说《高玉宝》成为作家的?我回信告诉这位美国朋友:“没有共产党和新中国对我的培育,我是创造不出这个奇迹的。我的成长,只是新中国成长起来千千万万劳动人民子弟中的一个。”    解放军文艺社在这次出版《高玉宝》之前,来信问我,重新出版这部书,是否还修改?我考虑,这本书写于战争年代的1949年,当时,我才是刚二十出头的文盲战士,年岁又小,也不懂什么文学创作,对生活、社会及对共产党领导中国革命的艰难路程,都体验不深。四十二年后的今天,再回过头来回想旧社会人民在三座大山重压下的苦难生活及我所经历过的坎坷道路,再看看我在四十年代末写的《高玉宝》,觉得很有必要修改,有必要再充实一些有血、有肉的生活,把人物和生活写得更深刻一些。我已写出八十多万字的《高玉宝》“续集”。我想,修改后的《高玉宝》会与“续集”衔接的更好,读者也会喜欢。但这次出版的时间紧迫,来不及修改,只好再找机会。    时光流逝的真快,一晃儿,我已在文学生涯的道路上走了四十二年。四十多年来,一代代的青少年和读者,不断给我写信来,问我是怎样学文化写出这部书的。今借解放军文艺社重新出版《高玉宝》之机,再向关心我的广大读者,说说我这个当年的文盲战士,是怎样在行军作战中克服种种困难学文化,又是怎样战胜不识字及克服各种困难写出这部书的。我写的《高玉宝》,最早于1951年在解放军文艺上连载。广大青少年和读者读了以后,纷纷给我写信,一封封信象雪花儿一样飞来。有时,我一天接到二百多封信。多年来,广大青少年和读者的来信,已装满了三大木箱子。来信者,都说我刻苦学文化,写出了书怎样光荣,要向我学习。可是,我是个放猪娃、当童工、劳工,学过木匠的普通战士,没有什么值得大家学习的。一个革命战士,能为人民写出来书来是光荣。但这光荣,应属于养育我的母亲——祖国和人民,应属于教育、培养我的救命恩人——共产党和毛主席。我能战胜不识字等种种困难写出这部书,全是党和毛主席给我的精神力量。    我的祖籍地在山东省烟台市黄县。六代前,我的祖先哥俩是铁匠,因生活所迫,从山东途经河北,一路打铁来到东北谋生,在辽宁省复县山区的太平村(现在叫和平村)孙家屯落户。在旧社会,我是在苦水里泡大、奄奄一息的穷孩子,受尽了恶霸地主、日本侵略者和汉奸的欺压。那时,我家穷得时常揭不开锅,什么吃的都没有。可是,日本鬼子和汉奸、恶霸地主们,还天天来要捐、要税。我父亲因为没有钱,挨过打、受过罚。那时,我很眼馋富家的孩子能上学,我为要上学常常向父母亲哭闹。一家人连肚子都吃不饱,哪有钱供我上学呢?我一个小孩子家,不知父母在贫穷中的难处。一天,我为父母不答应我上学的要求,哭着往小学校里跑。母亲一面难过地擦眼泪,一面气喘喘地在后面跑着追我,一直追出半里多路,好容易在河沿上追上了我,一下子把我抱住,坐在河沿上,伤心地哭了半天。母亲泪水满面地劝我:“孩子,你怎么这样不懂事啊,我们家穷得没有米、面下锅,连肚子都吃不饱,到哪去弄钱供你上学?你别再为上不起学整天哭闹,难为我和你多病的爹了..”    我看着母亲为我把眼睛都哭肿了,难过极了,急忙安慰她:“妈妈别哭,我听话,再不往学校跑了。”从此,我再不向父母哭闹着要上学读书。但我每天上山拾草,看到富家的孩子上学,我又眼馋起来。当我挎着破筐上山拾草,眼巴巴地看着富家上学的孩子从身边走过,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儿,常常为自己不能上学,伤心地抹眼泪。上学对我来说,只能是在心里偷偷地想。有时,我背着父母,挎着拾草的破筐,站在小学校门口,偷偷地听上学的孩子念课文。教书的周庆轩老先生,看到我这破衣烂衫的男孩,站在学校门外听他讲课,很是同情我,亲自到家里去告诉我父母,他要免费收我上学读书。我和父母都高兴得夜里睡不着觉。妈妈连夜用块破布,给我补缝一个小书包。不幸,我刚上一个月的学,就被保长周长安逼着给他家放猪。这就是我童年和少年时代唯一的、又是最难忘的一个月的学史。    我九岁时,全家在乡下实在没法过了,父亲领着全家人到大连谋生。哪知,在日本侵略者统治下的大连,也没有穷人的活路。我们到大连住的地方都找不到,只好在大连的贫民窟香炉礁朱家屯大粪场臭水沟附近。用石头、碎砖头、破油毡纸搭个小窝棚住。这窝棚四处透风,冬天下雪时,雪花都飞到窝棚里。夏天下雨时,窝棚里都淌水。那成球的大长尾巴蛆遍地都是,都往锅里爬,真不是人住的地方。那时,我一家人找不到活干,到处要饭拣破烂。我小小的年纪什么都干,拣破烂、拣煤渣儿、赶海、捞海菜吃,还常去为有钱有势的人家办红白喜事打杂儿,给人扛小旗儿。我还帮说书的艺人维持场地秩序,这样,我可利用这机会免费听艺人说古书、讲历史小说。我还常去大连火车站、码头,为旅客提提东西,挣口饭吃。九岁的我,在大连到处流浪找活干,怎么也找不到能吃顿饱饭的活。十岁时,我就在一家工厂给日本鬼子当童工。全家人受尽日本鬼子、汉奸、巡捕的欺压和迫害。我祖父、叔叔、母亲和一个小弟弟都死在大连。我刚十五周岁时,就被迫替多病的父亲在大连复县华铜矿当劳工,差一点死在日本鬼子的手里。我的童年和少年,没有温暖和欢乐,是在苦难的煎熬中度过的。1945年,日本鬼子投降后,我和矿上的劳工才得救了,回家后我又学木匠。为了保家、保田,1947年我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在部队上我很能吃苦,参军半年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我在辽沈、平津、衡宝等战役中,先后立过六次大功、两次小功。部队南下作战非常艰苦,那时,为追击逃敌,都在四十多度的高温下跑步前进,一跑就是一百来里路,不少同志又饿、又累、又渴,昏倒在路上,我们脚上的大水泡,被磨破出血水都不知痛。在连夜行军追击敌人时,我们困极了,走着路都能睡着了。在战争年代的革命战士,大都是受苦人,跟我一样,小时候都上不起学,不识字,连封家信都不会写。在我当通讯员、警卫员、军邮员、收发员时,因为不识字吃了不少苦头。我常为把同志们的信和首长的文件送错而难过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所以,我下决心学识字。部队在南下时,整天行军作战,根本没有条件,也没有时间学习。为此,我就利用行军作战的点滴休息时间学几个字。当时学写字没有笔,也没有纸和本子,更没有桌子和凳子,我就把大地当纸当本子,把石子和草棍当笔,蹲在行军的路边上练习写字。在行军中,一传口令休息,我就开始蹲在地上,或坐在背包上默写学过的字。同志们在行军中都累得要命,一停下来休息,全困得坐在地上睡过去了。为了学个字,我尽量不让自己睡觉,使劲搓脸,掐腿上的肉,让自己精神起来,为多学个字,我不得不把在路边睡着的战友推醒。有的战友伸伸胳膊,打着呵欠说我:“你是铁打的人,就不知累?不知困?你哪来那么大的精神头?等打完仗再学吧。”    我忙笑着恳求他:“我为不识字,常把首长的文件和同志们的信送错,我不能等打完仗再学字,你就受点累,少休息一会儿,教我识两个字吧!”    我找个理由说:“这学字也和打仗一样,战士打仗,要在上战场前就把兵练好,学会使用各种武器,不能等到了战场,敌人都冲上来还不会放枪、放炮、甩手榴弹,那就晚了。团政委说,等打完仗,全中国都解放了,有很多工作要我们去做,我们不识字,没有文化,可做不好工作。全国很快就解放了,到那时,现上轿、现包脚、现学字可就来不及了。”这位战友经我这么一说,也就不顾疲劳地教我识字了。但战友们教我学识字有个条件,非叫我给他们讲个故事不可。小时候,我非常喜欢听民间故事和历史小说。在大连当童工时,晚上没事,就去听人说古书、历史小说。我一听就迷,一连听了五六年。虽然我不识字,不能看书,但我对中国各朝代一些有名的小说、历史人物、故事情节,都能一套一套,有声有色地讲出来。大家都愿听我讲故事。我在部队上,从北方行军作战的路上,一直讲到部队南下作战的日日夜夜,总讲不完,都称我为故事大王。我一看同志们在行军中走累了,就讲一段小故事,鼓鼓大家的精神。我讲故事也有条件,凡是识字的人听故事,都要答应教我学个字,我才讲。在战争年代的行军路上学个字可太困难了,我好容易才学了一百来字。部队为了激发战士英勇杀敌,早日解放全中国,开展了诉旧社会苦的活动,使我的政治觉悟有了很大提高。我想,等我学了很多字,一定把自己受的苦写一本书。    长沙解放不久,我们部队在长沙市郊区肖家巷。一天,有位有文化的战友给我念了一本书——《少年毛泽东》的故事。毛主席少年时,很喜欢看古书。他从中发现,旧书里的主人公全是文臣武将、才子佳人,为什么没有一本书是写耕田汉呢?听到这儿,我忽然醒悟。可也是呀,小时候我听了那么多的古书和历史故事,里面为什么也是没有专门写穷人的事儿,写的全是有钱有势的人呢?穷人为什么在书里和故事里尽受欺负?不久,上级发下一本书,叫《沉冠记》,是写受苦人的事。战友念给我听,使我受到很大教育。我又产生要为穷人写书的念头。我暗暗地下决心,一定要把自己和穷人在旧社会受的苦难,把革命战士为解放全中国人民英勇作战、流血牺牲的事迹,死难同胞的悲惨遭遇,写成书给后人看,让被解放的受苦人和后来人,永远不忘流血牺牲的同志,不忘日本侵略者、国民党反动派杀害穷人、杀害革命同志的罪行。为此,我学习写起小说来,开始了文学生涯。    1949年8月20日,我利用部队在长沙郊区肖家巷休整的空隙时间,开始动笔撰写我的自传体长篇小说《高玉宝》。这天,我好不容易找来一点纸,订个小本儿,又找到一个铅笔头,我就这样开始写小说了。当时没有桌子,我就在膝盖上写起来。没想到,此后,我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成为战士作家,走进了作家的行列。但从这以后,我这个文盲战士也尝尽了没有文化而学写书那种艰难的滋味儿。当时,我不识几个字,也不懂什么叫文学、什么叫小说,再加上部队追击逃敌,整天行军作战,根本没有时间写小说。写书的困难就象一座座大山挡在我面前,困难极了。但我并没有被面前各种困难吓倒。没有时间怎么办?我就利用行军作战的点滴休息时间写,哪怕十分、八分钟,我也把它挤出来。那时,我写小说的最大困难是不识字,想写的事多,但会写的字却很少,每写一句话,十个字有九个字不会写,都要问同志们,这样,好几天也写不出几句话来。写出来的字句,全都是七扭八歪不成行,难看极了。我曾多次灰心不写书了。宣传股长迟志远同志,不仅鼓励我把书写下去,还特请宣教干事单奇同志,亲自教我学字,并给我笔,还给我订个大本子。他鼓励我用保尔的精神写书,并在我写书的本子上题字:“玉宝同志,希望你能继续把书写下去,把它写成象《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小说一样。”在首长和同志们的鼓励下,我写书的精神头和决心又大了。每当我想起过去和我一起当劳工,那些被日本鬼子活活打死、用狼狗咬死、用刺刀挑死的劳工叔叔,想起那些在辽沈等战役中壮烈牺牲的战友,想起我死去的爷爷、叔叔、妈妈和小弟弟,就难过地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及对敌人的无比仇恨,更激励我非把这书写出来不可,使我又进入创作的激情之中。每当这时,我要写的人物、故事,在脑海里象开了锅的水似的直往外冒,不写不行了。可是写吧,又是茶壶里煮饺子,倒不出来,困难极了。我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儿:“玉宝啊,玉宝,写书再难,也没有革命前辈二万五千里长征艰难,写书再苦,也没有我们东北部队三下江南、四保临江那样艰苦。你在残暴的敌人面前,都没低过头、害过怕,也决不能叫不识字,学写书的困难难住了、吓倒了。要拿出在战场上消灭敌人那种劲头儿,来战胜学文化、写书的种种困难。”我坚信,用保尔写书的精神,有“铁梁磨绣针,功到自然成”及“愚公移山”的决心,我一定能把《高玉宝》这部书写出来,并把它写好。一年写不出来,我写两年。两年写不出来,我写五年、十年,什么困难也压不倒我。当时,我本来想先学识字再写书,可是创作的激情不允许。我要写的人和事,象潮水一样,在心里翻腾,等不得我学了字再写。那么,我不会写字,又怎么写书呢?我想出一个笨办法来,把不会写的字全用各种图形画和符号来代替文字写书。如:日本鬼子的“鬼”字不会写,我就画个可怕的鬼脸来代替。蒋介石的“蒋”字不会写,我就根据他是秃头的特征,画个蒋光头。“群”字不会写,我画一些小圈圈代替。“杀”字不会写,我先画一个人头,然后,再在这头上画把刀,就是杀人的意思。“哭”字不会写,先画一个人脸,然后在这脸上点几个小点儿,我一看就知是书里的“哭”字。最难的是,有很多字无法用图形画和符号来表示字意,我只好画一些小圈圈空起来,等我学了字,再添到那圈圈里。我就这样艰难地学字和写小说。为快点把书写出来,我在行军作战中牺牲了一切休息时间。有时,部队在行军路上临时休息的一点时间,我也坐在路边上写一两句话。    在部队追击敌人、解放广西时,我是军邮员。为使部队当天看到报纸、文件,战士能早一点看到家信,我每天背着书稿,骑着马,跑前跑后地为进军的部队送信件和报纸。不幸的是,部队在广西追击白崇禧,我可爱的大红马,在过险峻的大山时摔死了。马摔死后,我这军邮员的工作就更艰难了。每天要比同志们格外走很多路,累极了。但我还是战胜了很多困难,很好地完成了军邮员的任务。广西解放以后,我们部队继续在山区里剿匪,仍然没有时间写书。我只好见缝插针地写。这时,我已经写出好几章书稿了。我们部队在炎热的南方,每天顶着高温连续行军作战,真是人困马乏,累得几乎都走不动路了。就是这样,我也没有间断写作。艰苦的写作,把我累得吐了血。但我终于战胜了种种困难,仅用一年零五个月的时间,写出二十多万字的自传体长篇小说《高玉宝》草稿,1951年1月28日,在广东潮州乌羊市落笔。(《高玉宝》的手稿,后来被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收藏。)在总政文化部首长和解放军文艺社领导、编辑的关怀、帮助下,在老作家荒草同志的具体指导下,我每天加班加点,废寝忘食,反复修改书稿。《解放军文艺》把我改出的书稿全部连载了。1955年4月20日,中国青年出版社首次出版了我的《高玉宝》。这部书能够问世,同广大读者见面,对在旧社会出生的我来说,真是一场梦想。但这梦想,只有在中国共产党和毛主席领导的新中国才能实现。几十年的美好时光虽然逝去了,但我永远不忘党和毛主席,不忘新中国对我这文盲战士的教育、培养,不忘所有帮助过我的领导和同志,及关怀我的国内外读者和朋友。今特在此感谢当年鼓励我写书的迟志远股长、教我学文化的单奇同志、帮我抄写书稿的尚振范文书、及亲自指导我修改书稿的老作家荒草同志,解放军文艺社在九十年代第二春,再次又出版我的《高玉宝》,在此深表谢意。    不少读者希望了解《高玉宝》出版之后和我的创作情况。1962年,我大学毕业后又回部队工作至今。本想有了文化多写些作品,但由于种种原因,及风云之年的坎坷,使我失去了很好的创作时光。但,我并没因此停笔。我一直坚持到部队、工厂、矿山、农村去向人民群众学习,在人民群众中生活。这些年来,我除了写出两部六十多万字待修改的长篇小说《春艳》和《我是一个兵》之外,还发表一些短篇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民间故事、文章等。为写好《高玉宝》续集我曾步行几百里路,到我参加辽沈战役、打过仗的地方:鞍山、辽阳、义县、锦州、塔山等地体验生活,访问参加这一战役的战友和当地群众,已写出八十多万字《高玉宝》续集书稿,正待出版中。   一个人,虽然不能青春永驻,但只要有蓬勃向上的精神,就会永远年轻,为人民多做些有益的工作。我是个普通一兵,没能为党和人民做更多的工作。回头想一想,我的前半生,只尽心尽力做了三件事:一是,参军四十多年来,不打任何折扣地完成党交给我的任务;二是,写书,绝大部分是用业余时间写作;三是,走向社会,教育下一代。   亲爱的读者们,写作是很苦的,但一切道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只要你认定一条路,路再长、再艰险,也要毫不动摇地走下去,事业总会成功,创作也是这样!我要在阳光的照耀下,沿着我和主人公玉宝的生活后道路,向着美好的未来奋进!要在我后半生的宝贵时光中,继续到人民生活中扎根、学习,发奋创作,力争再为读者奉献出好作品。                              作者 第一章 鬼子兵来了 复县城东大山上,农民正忙着春耕,山岔口跑来了一群男女。大家忙去问:“跑什么?出了什么事情?”来人说:“可不好啦!快跑吧!日本鬼子到大石桥那边打胡子(土匪),没有打到一个,从这里回瓦房店。这一路上,杀人放火,无所不为,我们那里人被抓去了很多,快跑吧!”春耕的人,看着慌乱的逃难人群,大家吓得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没有办法。    这时,太平村的村公所里出来两个人,一个拖着“文明棍”,一个光着个秃脑袋。两个人走到大伙跟前,看见逃难的人们过去了,那个拖文明棍的一斜楞三角眼,那个秃脑袋的老家伙咧了咧三瓣嘴,两个就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两人几乎同时说道:“好了,好了,皇军一来,这就好了。”农民们一见那拖文明棍的是阎王保长周长安,后面那个光头是王红眼,吓得都赶快躲开了。    阎王保长周长安,家住在黄家店,是个伪保长。以前大家都叫他三角眼,因为他愣不讲理,把三角眼一瞪,象个吊死鬼一样,南北屯子人,没有不怕他的。他家是个大财主,又是本村最有名的大恶霸。他父亲周春富更厉害,外人都叫他老周扒皮。这老周扒皮,不知道他玩的什么鬼把戏,他每年都雇五六个伙计,每年,伙计都干不到秋天就累跑了。等到秋后,伙计去要工粮时,老周扒皮一点也不给。他说:“活没给我作完,哪能给粮?哪有那样的好事!你们到皇军那里去告我吧,我在家等着你们。”伙计们怕他父子二人,不敢去告,一年的活儿就白干了。周家父子就这样压迫人。日本鬼子来后,周长安当上伪保长,就更厉害了。    王红眼本名叫王洪业,是个牲口贩子,又是个大财迷鬼。因他见钱眼就红,大家就叫他“王红眼”。他为了多赚钱,不管怎样好的牛马,都往屠场送,好牛马也不知叫他送屠场死了多少。大家都恨他,又给他送个外号,叫做“送命鬼”。后来王红眼到孙家屯落了户,就和阎王保长周长安在一起。“九?一八”东北被日本鬼子占领后,他也发了财,买了一百多亩好地,他不再贩卖牛马了,也不种地,把地租给佃户种,蹲在家里和老婆姑娘三个人坐着吃。还常和保长在一起吃喝玩乐,不知搞些什么鬼。    这天,两个人正在高兴地说些什么,保长的儿子提着书包,带着一条大黑狗跑来。这小子头很大,带个碰盖小帽子,穿得很阔气。他跑到阎王保长跟前,把一封信往他老子面前一扔,说:“给你信!在家哪儿也没找到你,你在这里。”阎王保长连忙把信拾起来,问道:“什么信?”淘气把大脑袋一扭说:“你不知道自己看?你没长眼睛?”扭头就走。阎王保长忙问:“上哪儿去?”淘气回头把挎在肩上的书包一拍,说:“上学去呀!”带着大黑狗走了。王红眼忙问:“保长,保长,快看,是你兄弟来的信呀!”保长把信看了,哈哈大笑地说:“我说这回剿胡子,皇军里一定是我家老二带路嘛,你还不信呢。你看,这不是他来的信?”王红眼见真是周长泰来信了,高兴得把手一拍,摸摸秃脑袋,说:“噢..,真是他呀!快讲讲,信里都说些什么?”保长笑着说:“他说皇军剿匪胜利回瓦房店,明天要从咱们这里路过,叫咱们这个村要好好筹备欢迎一下。”“哈哈哈哈!”王红眼笑着说。“那是当然啦。”保长说:“王东家,你是孙家屯的屯长,我是太平村的保长,这一回,你可不能给我丢人。咱们这个山沟里,还没来过皇军的队伍,要好好筹办一下才行。特别是你们屯子那些穷棒子们,连日本国旗都没做上,欢迎皇军,没有旗可不行。今天你就要叫没有旗的家快做上。明天一家要去一个人,拿着旗去欢迎。咱们第一保,由我带着到村上集合,一起去,你也要去。你先去通知做旗,回头马上到我家去,商量一下办酒席的事。连皇军的士兵都得筹备慰劳。你别光打哈哈:弄得好,你我都有好处;弄得不好,你可得当心点!我回去报告村长去。”孙家屯是个三四十户人家的穷屯子,除了王红眼一家有钱外,大半是王红眼的穷佃户。东头第二家穷户,姓高,主人叫高学田,住着三间破房子,种了九亩地,喂了一头猪,再没有养活牲口;地,只有六亩,还能打点粮,另外三亩地,紧靠着河边上,三年五年不收成一回。高家每年收点粮食,拿税都不够,一家七口,吃上顿没有下顿。又赶上七十多岁的老人闹病,头几天病很重,白木棺材也准备下了,闹得一家人真愁死了。现在老人的病比前几天好了一些,躺在炕上正咳嗽。从外屋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脸又黄又瘦,端一碗药汤,走到老人跟前说:“爹,起来吃药吧。”老人端上药碗正要喝,从外面跑进来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说:“妈妈,我饿啦,我要吃饭!我要吃!”说着,就伸手去要他爷爷的药碗。高大嫂忙一把把孩子拉过来,抱在怀里,哄着说:“玉才,你爷爷是吃药呀!你爹抬粮去了(借高利贷),待会儿妈多做点,叫你吃一顿饱饭..”    忽然听外面有人喊:“家家户户听着!保长的命令,没有日本国旗的户,快做日本国旗!明天早上,一家去一个人,拿着旗,有我和保长带着去欢迎日本皇军。谁要不听命令,就把谁送给皇军办罪!”高大嫂听王红眼喊叫做日本国旗,心里吃惊,没有吱声。老人在炕上正吃药,忙放下碗问:“屯长喊什么?”高大嫂说:“保长叫做日本国旗!明天要来日本兵!..天啊,拿什么做呀?”老人一听这话,气得说:“管他什么军哩,没有就不做。”“不做能行吗?屯长才说的,谁不听保长的命令,就把谁送给皇军问罪。”愁得她放下玉才,走到外屋,一边唠唠叨叨地骂着保长,一边急忙在炕头上那些破布烂片中找布。哪有什么成块的布!正发愁时,院里进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问道:“妈,你找什么?”高大嫂一看,见女儿玉容拿着一筐苦菜来了,就说:“唉,孩子,屯长叫做日本国旗,你没听见吗?拿什么做呀?”她想了一下,又说:“玉容,咱那白面袋子哪去了?把它找出来做一个吧!”玉容才要去找,她又说:“玉容,玉宝怎么还没回来?”玉容说:“他在山上放猪,猪还没吃饱呢。”“唉呀,他一个人在山上放猪,狼太多呀,快去看看吧!”“妈,不要紧,东院于志成哥、后街周永学和咱屯子的孩子们都在山上。二叔也在那里给他东家种地,怕什么。”说完,从菜筐里拿出二十多个烧熟的喜鹊蛋,说:“妈,玉宝和志成哥在山上又烧喜鹊蛋吃啦。我还吃了几个。这些是玉宝叫我带回来的。”玉才在里屋听说哥哥叫姐姐带回了喜鹊蛋,高兴得一跳一蹦地跑出来,从姐姐手里抢了两个,跑到小街上玩去了。玉宝妈看见喜鹊蛋,可不高兴,忙问:“谁上树摸的,是不是玉宝?”玉容点点头说:“是。”“玉容,到山上去,你可要看着他,可不能叫他上树啊;那样高的大树,有多危险呀!”停一下,又说:“你把面袋子找出来去洗洗。我到东院老于家你大婶那里借点红色去。”    东山上有一帮拾草和放猪的孩子在一起唱戏玩耍。这些穷孩子,天天都在一起。白天一起上山拾草,拾完草,他们就化装唱戏;晚上又一起跑到后街找周德春叔叔给他们讲“呼延庆打擂台”的故事。其中有一个孩子,左衣兜里装满了小石头蛋,右衣兜里装个打鸟的弹弓,一跑起来,兜里的小石头蛋就“哗啦哗啦”直响。这天,他用黑泥化黑了脸,怀里抱个放猪的棍子,装故事里的“呼延庆”。于志成比他大一点,装“孟强”,周永学就装“焦玉”,三个孩子拿上树条子当刀枪,表演故事里的“打擂台”。他们玩得正高兴呢,远远那一帮种地的人里,有个二十七八岁的汉子,身子长得很结实,站在地里,忽然高声喊道:“玉宝!天晌午啦!快赶猪回家吧!我们收工啦!”那个装“呼延庆”的孩子听叔叔喊他,也高声答应道:“知道了!”忙和小朋友们跑到河里洗了脸,各自分手,玉宝就跟着叔叔一道回家去。    玉宝圈上猪,跑进屋去,见妈妈正剪面袋子,姐姐从里屋端出一碗红色来。玉宝忙问:“妈妈,你做什么?”“做日本国旗呀。日本兵明天要到咱们屯子来..”玉宝一听这话,小黑眼珠都给气红了,没等妈说完,他就抢着说:“妈妈,咱们不做日本国旗。他是鬼子,咱们为什么去欢迎他?你忘了叔叔去年给他东家赶车到瓦房店去,叫日本鬼子把叔叔胳膊打断了吗?”“孩子,轻点说呀!东院志成他爹,才从大石桥跑回来,说那里人被鬼子兵杀了很多啊!”玉宝说:“咱们死也不去欢迎他。不做!”说着,跑过去把面袋子抢下来,红色也碰撒了半碗。玉宝妈生气了,上去照着玉宝后背打了一巴掌,说:“唉!我的天老爷呀,你轻声说不行吗?西院王红眼在家里,要是叫他听见,告诉保长,就坏啦!古人说:人随王法草随风,叫你做旗,你敢不做吗?东北都叫鬼子占了,咱一个穷人家有什么办法?屯长说了,明天每家要去一个人,保长带着去欢迎日本军,谁不去也不行。你爹出去抬粮,今天怕回不来;你姐姐胆子小,我叫她下午到你姥娘家去躲一下。明天只有你去..”“妈妈,我可不去,我不能去欢迎鬼子。”“唉!孩子,不要闹了,你不去,保长明天来找,怎么办?”玉宝忙说:“我有办法:明天早晨我不起来,保长、屯长来找我,你就说我病了。”“他要叫你去呢?”“妈妈,你没听我爷爷说过?当官的还不差病人呢。保长来时,我就躺在炕上叫唤,他就不能叫我去了。”他妈无法,只得依了他。    全村的人,中午回家吃饭时间,听说日本鬼子兵明天要来,又听于殿奎回来说,日本鬼子杀人放火抢东西,大家都吓得不得了。下午,连活都没有心做了,全村的人都在忙着埋东西。村里三十多岁以下、十五六岁以上的姑娘、媳妇,早就到远处亲戚家躲着去了。孙家屯的女人不多了,可是,玉宝爹在外面没有回来,爷爷又有病起不来床,还抱着两个孩子,玉宝妈只得把玉容先打发到她姥娘家去,叫高学德也到外面去躲躲,等鬼子走了再回来。她自己就在家里等男人回来。    第二天早晨,保长把全保人都带到孙家屯。王红眼早就把屯里人集合在大街上。两下人站在一起,保长问王红眼:“你们屯里都到齐了吗?”王红眼说:“都来了,就是高学田家没有来。”阎王保长周长安把三角眼一瞪,说:“怎么?高学田家中那样多的人,一个也不来,他敢反抗我的命令?现在皇军来了,不去欢迎可不行。”王红眼说:“方才我到他家去哩,高学田出去抬粮没回来,高学德给南屯作月工去了,他姑娘到他姥娘家替他爷爷拿药..”保长抢着说:“玉宝呢?”“他也病了。”“怎么,他病啦?昨天我还见他放猪,今天就病啦?不会的,我去看看。那小家伙可会装熊啦。”说完,提着文明棍就到玉宝家去了。一进屋,就听见玉宝在“唉哟,唉哟”地叫唤。周保长一看,玉宝还躺在炕上疼得直滚呢,象是真病了。又见老头子也躺在炕上直哼哼,周保长忙叫玉宝:“起来!你什么病不能去?”玉宝没有吱声,他妈给他盖盖被子,说:“他冻着了,昨天晚上闹了一宿呢。”“哼!你们这些穷棒子就是病多。他不能去,你去吧!”“保长,你看,老人有病,孩子有病,他爹和他叔叔都没在家,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这怎么能去呀?”“邻居都进屋来给玉宝妈讲情。保长瞪了瞪三角眼,把文明棍在地下一戳,说:“好,看大家的面子,这回饶了你们,下回再这样,可不行。”走到门口,又回头说:“有病?小心点,皇军要住这里的房子。他见屋里有病人,就要活埋。”    玉宝妈把保长和邻居们送出去,忙跑回来说:“孩子,你快起来去吧;躺在家里,看日本军来了惹大祸呀!”“妈,我也没有病啊!玉才,你出去看看,保长走没走?”玉宝又对妈说:“怕他干什么?保长走了,我就去放猪。”玉才出去看了看,跑回来说:“保长走了。”玉宝听说他走了,一翻身爬起来,从屋后跑出去,爬上房一看,见保长带着一群人,拿着日本国旗,排着队走了。那些人低着头,都不高兴的样子。玉宝心想:“他妈的,在家做什么不好?去欢迎鬼子!不如上山去放猪。”忙下房子,吃了点苦菜,拿着棒子就放猪去了。 第二章 孙家屯的哭声 玉宝在山上放猪,放到中午,正要回家吃饭,见正东尘土飞扬,不大时间,跑来了两匹马,上面骑着两个日本兵。那两个鬼子腰边挂着刺刀,胳膊弯挂着枪,使劲打着马,象恶狼一样奔孙家屯去。玉宝心里害怕,看看猪,心想:“猪是爷爷买来的,叫我把它放大,留着秋天给叔叔娶媳妇时杀的,要是赶回家去,叫日本鬼子兵看见,给杀来吃了,怎么办?不如把猪赶到姥娘家去。姥娘在大山沟里住,离这儿七八里路,又不当大路,鬼子是找不到姥娘家的。等鬼子兵走了,再赶回来。”于是,玉宝赶着猪,顺着大沟里的小道奔姥娘家去了。    姥娘住在孔家屯,姓白,家中只有三口人,姥娘、两个舅舅。大舅是个残废人,什么活也不能干,只靠着要饭吃,她家又没有地,就指望二舅赶驮子到城里卖炭度日。    猪真难赶,走得太慢。天到半下午了,玉宝才把猪赶到孔家屯。一进屯子,见屯里人也在惊惊慌慌地埋东西。玉宝把猪赶进姥娘家院子里,就听姐姐在屋里喊:“姥娘!姥娘!你看,玉宝把猪赶来了。”猪到一个生院子,到处乱跑,玉容跑出屋,也没顾得说话,就跑来帮助玉宝堵猪。姥娘个子不怎样高,是个常有病的老太太。听说玉宝来了,又惊又喜,心急腿慢地出来说:“唉呀孩子,你可把人急死啦!你到哪去了?才来!你家中不放心,你爹到这来找你呢!”玉宝听说爹来找他,又不见爹,就抢着问:“姥娘,我爹呢?”“他见你没来,外面鬼子很多,怕你出了什么事,连饭都没顾得吃,又到别处找你去了。”玉宝瞪着黑亮的小眼珠说:“到哪去找我呀?我是从山沟里把猪赶来的。那死猪也不快走。可把我吓坏了。我们那里的大路上,全是鬼子兵,我真怕叫他们看见,把猪给杀吃了,要是叫他们给杀吃了,我叔叔秋天娶媳妇就没有猪了。”姥娘见他把猪赶来,高兴地给他擦着汗说:“孩子,快到屋里吃饭吧。”玉宝到屋里,见舅舅都不在家,知道去做活去了,也没问。姐姐和姥娘把饭拿来,他吃完饭,对姐姐说:“你在姥娘家看着猪吧,我回家看看爹跟妈妈去。”姐姐不让他回家,姥娘也不让他走,叫他等鬼子走了再回家去。玉宝对姥娘说:“不行啊!我来时,家里不知道,爹来又没找到我,我要不回家,爹爹和妈妈在家里好不放心了。”姥娘怕他在路上碰到鬼子,怕把孩子吓坏了,还是不叫他走。玉宝说:“姥娘,不要紧。我从山上回家,又不走大路,鬼子兵看不见我。”姥娘心想:“他要是不回家,他妈在家好不安心了。”她知道这孩子胆子大,也长得机灵,又想:“一个小孩子,日本鬼子就是看见他,谅他们也不能把个小孩子怎么样。”只得嘱咐一番,叫他在路上要小心。玉宝答应一声,拔腿就跑了。    玉宝从山上往家跑,见路上有一帮鬼子兵,赶着一群中国老百姓,给他们抬着猪羊,拉着牛马,背着抢来的包袱,“嘻嘻哈哈”地正往孙家屯走。玉宝心想:“坏了,孙家屯怕已到了鬼子兵,不知妈妈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急得象飞的一样往家跑。天很黑了,才到屯子。不想,才要进屯子,见一个带钢盔的鬼子兵,端着大枪,枪上还上着明晃晃的刺刀,在屯子口站岗。玉宝心想:“坏了!这可怎么进屯子呀?”正在没有办法的时候,见站岗的鬼子兵忽然端着枪就向屯子外面跑。玉宝慌忙回头一看,见大路上灯笼火把照得冲天亮。原来是鬼子大队打大路上走来,还抬着一个死鬼子的尸首。队伍前面走着三个人:一个是大个子鬼子军官,一个是王红眼,另一个,细高个,细长腿,脚上穿一双红皮靴,身上穿着鬼子皮一样的衣服,皮带上别了个手枪,长长脸,尖脑袋,戴顶日本鬼子的战斗帽。这个家伙,玉宝看见过他,他是保长的兄弟周长泰,现在瓦房店当鬼子的警备大队长。这回,鬼子大部队来打“胡子”,就是他带来的。到那扑了空,鬼子又要回瓦房店,他说这条路近,就带着鬼子兵绕这里走。从这小山沟里走,对他有个好处:他伙着警备队和汉奸队,就能在外面冒“胡子”的名字抢东西;他发了这批大洋财,又好顺道把东西送回家。玉宝趴在路旁乱草堆里,听他对王红眼说:“王东家,皇军对咱们贡献很大,是为了咱们好才来帮忙呀,乡下这些土匪,真是闹得太不象话了,居然敢谋害太君,该镇压!这些土匪,多杀几个也不算冤!你一定负责给太君搞口棺材!”王红眼忙说:“有有有,我们东院高学田的父亲有病,前几天买我一口棺材,就拿来用吧。”玉宝听说要用爷爷那口棺材,他真急了,回头看看,背后无人,心想:“玉宝,你这个傻子,还不快往家跑,等什么?”玉宝绕到野地里,一气跑进自己院里。忽听一声“八嘎呀路,什么的干活?”玉宝不知怎么回事,听见喊叫声,吓了一大跳,抬头一看,只见满屋都是鬼子。知道鬼子是骂他,他没有吱声,看看爹妈他们一个人也不在,心中着急,回头就走;正碰上一个鬼子拿了他家两只鸡,玉宝心里一边恨,一边骂:“我爷爷病了,我爹想杀一只鸡给爷爷吃,爷爷都不叫杀,这回叫恶鬼给吃了..叫你们这些黄皮狼子吃吧,吃了就叫你不得好死!”    鬼子在邻居家里翻箱倒柜,掏东要西,真是闹得鸡飞狗跳,人畜不安。玉宝见邻居于老叔担着水桶,拿着灯笼来担水,忙跑过去问:“老叔,你怎这时候还担水?”于老叔小声地说:“咳!鬼子抓我给他喂马呀!不担能行吗?担慢了还挨打呢。”“老叔,你看见我妈妈没有?”“咱们屯子的人都跑了,谁知你妈跑没跑呀。有些老年人,在西大院里,你快去看看吧。”“我妈妈在那里吗?”“那我可不知道了,你快去找找吧。”玉宝忙跑进西大院一看,院里全是老头和不能做活的人。他见人就问:“看见我妈妈了么?她在哪里?”有人说:“你到里面去看看吧。”玉宝正找呢,听有人喊:“玉宝,妈在这里,快来!”玉宝听见妈的声音,忙跑过去。妈妈一个人坐在草上,玉才睡在旁边。玉宝才想问妈妈,家里人都上哪去了,他妈说:“你上哪去了,怎么才回来?猪呢?”“妈妈,你不要大声说,叫鬼子听见就坏了。”就把送猪送到姥娘家、回来见鬼子杀鸡、抢东西的事,告诉了妈妈。又问:“妈妈,咱屯里的人都躲了,你为什么还在家呀?”“我往哪躲啊?你爹到外屯去抬了四斗粮回来,见你不在家,又找你去了,到现在也没回来,你爷爷又有病..”“妈妈,我去找爹去,”玉宝妈忙把他拉住说:“好孩子,外面鬼子很多,直打枪,可不能去呀,你爹会回来的。”“妈妈,我爷爷呢?我去看看爷爷去。”“不,不用去,你爷爷在屯西头老张家场院屋棚里躺的,不要紧;那里很好,方才我还叫志成他爹给他带饭去了。千万可不能去呀,等明天鬼子兵走了就好啦。”玉宝只得听妈的话,不去了。玉宝忽然想起棺材的事,忙拉着妈妈说:“我爷爷的棺材,叫王红眼给鬼子了。”“啊?”玉宝妈惊慌地问:“是真的吗?”“是真的。我在街上听王红眼说的。”“唉呀!这一下子可怎么办呀!今年全家可别想活了。”“妈妈,怎回事?”“唉呀,天呀!..”玉宝还没问出是怎么回事,听见外面有人叫哭连天,又听见鬼子喊:“花姑娘,花姑娘,哈哈哈..花姑娘!”他妈妈可吓坏了。玉宝忙跑到院门口去看,见伪警备队长周长泰和王红眼两个,带着一帮鬼子到处找姑娘媳妇。姑娘媳妇早就跑到大山里去了,只有一个五十多岁的瞎老婆婆,姓刘,她不能跑,留在家里。鬼子找不到花姑娘,就去找那个五十多岁的瞎老婆婆。那老婆婆叫哭连天,警备队长周长泰尖溜溜的声音笑着说:“老刘婆婆,皇军爱你,都不嫌乎你老,那你就去嘛。有什么怕的呢?”玉宝气得心里直骂:“这些畜生!你也有母亲,你也有老婆、姑娘,为什么不带来陪鬼子呢?”眼看着可怜的老人被鬼子拉走了。玉宝气得直跺脚,心想:“我要是个大人,非过去打他们不可。”才想去告诉妈,又听鬼子说:“喂,哪里还有花姑娘?”王红眼说:“走,咱们到西大院去看看。那里要没有,恐怕都跑了。”这下子可把玉宝吓坏了,忙跑回去对妈妈说:“快走!快走!王红眼带鬼子来找女人,刘奶奶被鬼子拉走了。”玉宝把妈妈带到大院西北角,那里有老于家的一个大草垛。玉宝从东面拉开两捆草,说:“妈妈,你抱玉才快进去,里边能藏好几个人。这个草洞,谁也不知道。”原来玉宝和小朋友平常晚上玩“藏猫”时,为了不叫小朋友找到他,他没事就跑来拨草洞,拨了好几天,才拨出来这个大洞子,玩的时候,他藏在这里,谁也找不到。有天晚上,他和小朋友玩,藏在这里,一下子睡着了,睡到第二天晌午才回家,家里人都吓坏了,他妈妈再也不叫他这样玩啦,他很听妈的话,就再不那样玩了。这个洞子,有好久他也没进来过了,今天正好让他妈来这里躲鬼子。他妈和玉才刚爬进去,王红眼带着鬼子撞进院来。玉宝来不及躲藏,心里吓得嘣嘣直跳,忙小心告诉妈,千万不要吱声,就想去抱草把洞口堵死。鬼子听见草响,“哇啦哇啦”一大帮,端着刺刀过来了。玉宝想往旁边躲,也来不及了,急得没办法,忙脱下裤子就装拉屎。鬼子端着刺刀跑来,用手电一照,见是一个小孩在这拉屎,忙掩着鼻子就向回跑。王红眼说:“这里没有,咱们再到别处看看去。”就一起出去了。玉宝吓了一头汗,忙爬进洞口去,用手把两捆草一拉,堵死了洞口。玉宝说:“妈妈,鬼子走了。”妈妈忙把他拉在怀里说:“唉呀孩子,可把妈吓死了。”“妈妈,方才你说咱们家今年别想活了,是怎么回事情?”“唉!孩子,你爹把才抬来家的四斗粮全放在棺材里。鬼子抬去棺材,那粮还能有吗?”说完就难过起来。玉宝见妈妈哭了,他也哭啦。妈妈给他擦擦泪,说:“孩子,别哭啦!千万可不要出去,你睡觉吧。”玉宝趴在妈妈腿上睡了,他妈可没睡。她又担心,又害怕。担心的是玉容在她姥娘家,鬼子会不会到孔家屯?玉容不象玉宝胆子大,要把孩子吓坏了怎办!害怕的是鬼子再来找女人,要被鬼子抓去就坏了。方才要不是玉宝伶俐,也给鬼子抓去了。她低头想看看玉宝,黑洞洞的,一点也看不见。她用手摸摸孩子的头,心里说不出的疼爱。想起那口棺材,那是花三石五斗粮向王红眼买的,秋天还得给人家五石粮呀;棺材里放的是一家七口的命根,抬来这四斗粮,全家要用它活到秋天呀,这下子怎么活呢?她听见外面马蹄声   叔侄二人回头一看,见是阎王保长。他还带来七八个鬼子,押着好几个壮丁,正准备挨家抓人呢。高学德放下玉宝就想跑,已经晚了,叫鬼子抓住了。周保长斜楞着吊死鬼的三角眼,笑着说:“哈哈,好呀,你弟兄胆量真不小!皇军要回瓦房店,你们不去帮助送一送炮弹,还敢反抗我的命令,到处乱跑。我看你再跑!今天北路上又过皇军,你去帮助送送炮弹吧,送到了就回来!”玉宝瞪着眼睛,气冲冲地说:“他是东洋..”高学德知道玉宝要骂他们,怕他骂出口,闯的祸就大了,忙用手把玉宝的嘴给紧紧地捂住,说:“孩子,不要乱说。”玉宝话没说出来,小脸憋得发红,只得把气咽在肚子里。两个鬼子,拿枪托直推高学德,要他跟上走。保长对小个子鬼子军官说:“走,进屋看看吧。”带着一帮鬼子又向屋里走。玉宝见事不好,心想,要叫他们进屋,爹爹还会被抓去。就忙跑到门口堵着保长,大声喊:“家中没有人..呀,家中没有人!”他喊的声音非常大,是想叫家中知道信,叫爹爹妈妈快跑。那小个子鬼子军官见玉宝喊叫,眼珠子一瞪,嘴上那点小黑胡子向旁一歪,跨过去照玉宝肚子上就是一脚,把玉宝踢出五六步远倒下了。屋里听见玉宝喊叫,玉才忙跑出来,一见鬼子把哥哥踢倒,吓得他叫起来:“嗳呀妈呀,可不好了,鬼子把哥哥踢死了。”就跑过来叫哥哥。妈和爷爷听见这个凶信,也顾不得躲避了,忙跑出来看玉宝。才醒过来的高学田也跑出来了。玉宝妈扑过去抱住玉宝,心里真难受。爷爷见儿子被抓起来,孙子被踢得不知死活,气得身上直发抖,手指着保长大骂道:“你这个披中国人皮、不做中国人事的畜生!昨天晚上,你兄弟带鬼子把刘老婆婆奸死,今天你又跑到我家来抓人,我和你拚了吧!”挥起棍子,过去就打阎王保长。高学田见事不好,赶忙过去拉他:“爹,你..”阎王保长见棍子打来,向旁边一躲,把吊死鬼的三角眼一瞪,照着爷爷大腿上就是一脚。病才好的老人有点站不住,向后倒去,正好碰在高学田身上。高学田连忙把爷爷扶住。“哒..”鬼子军官朝他二人开了枪,爷爷和爹“嗳呀”一声,随着枪声倒在地下。玉宝母子三人听见枪声一响,见倒下了两个人,都奔过去抱着就哭。高学德气得直跳脚,要奔过来护他爹,鬼子把他抓住,反绑了双手,高学德流着眼泪动弹不得,就破口大骂。保长不理他,瞪着三角眼说:“走,把他拉走。”玉宝忙跑过去抱着叔叔的腿不叫走。保长上去照着玉宝就是一文明棍,玉宝眼力很好,往旁边一闪,没有打着,一下子抱着保长的右腿,用嘴狠狠地就咬了一口;保长疼得一咧嘴,一抬腿把玉宝踢开,照他头上身上就是两文明棍,就把玉宝打昏过去了。一个亮脑瓜、横着三瓣嘴的家伙从玉宝家的西院里跑出来,照鬼子点了个眼色,鬼子就要向玉宝开枪。他忙把鬼子的手向上一推,“哒!”鬼子的枪打在空中。那家伙摸着又明又亮的秃脑袋,活动着三瓣嘴说:“太君,保长,你们把高学德带去吧,别耽误公事。这事交给我办。”他又用气鼓眼向保长点了个眼色,阎王保长这才点点头说:“好吧,王东家,今天看你的面子,饶了那个小家伙。走,把高学德带走。”    玉宝醒过来时,叔叔已经被拉走了。只见妈妈坐在地上哭,玉才站着哭。爹爹左胳膊中了一枪,没打着骨头,坐在地上流眼泪。爷爷身上中了好几枪,鲜血流了满地。玉宝趴在爷爷身旁就哭起来。爷爷紧紧地握着他的小手,瞪着死卡叭的白眼珠说:“孩子,爷爷不能好了,爷爷是被鬼子打死的呀。”玉宝听见这话,心中好象刀刺着一样,哭得更厉害了。“玉宝,你叔叔呢,把他叫来我看看!”“爷爷,叔叔叫鬼子拉走了。”“啊!叫鬼子..”爷爷说不出话来了。“爷爷!..”“爷爷呀!”全家都哭在一起。可怜老人一口气没上来,就死过去了。那个又光又亮的秃脑袋王红眼走回来说:“咳,别哭啦,死就死了呗,这个年月,死了倒省心。象这样大岁数的人,也该早死了。”玉宝瞪着小黑眼珠,爬起来骂道:“你别跑这里来放屁啦!你爷爷、你爹被鬼子打死了,你不哭吗?”“啊,你这个兔羔子,这一点毛孩子就出口伤人?”“你才是个兔羔子呢。你看,你要不是兔子养的,为什么长了一个吃豆子的三瓣嘴?”    妈见玉宝骂了王红眼,心中很害怕又惹出事来。忙说:“玉宝,玉宝,你这个死孩子,怎么又不听话了。”上去就打了他两下子,说:“你好骂你王大伯吗?”“哼,谁叫他王大伯?我叫他王红眼。”这一说,王红眼真气炸了,气得瞪着气鼓子眼,直活动着三瓣嘴说:“你你你..这一点大就骂人,大人都怎样教训的呀,啊?”就想要打玉宝。玉宝妈怕把祸事闯大了,只得把从来没打过的孩子打了一顿。高学田坐在地上不能动弹,只得说:“给我狠点打。”玉宝被妈妈打得直哭,王红眼还在旁边说:“这个孩子,就得这样打。你们这个孩子,真不知好坏,我要不救了他的小命,早就叫皇军打死了。”“是呀,王东家,你可千万别生气呀。”“哈哈,我不能生他的气呀,咱们是东西院的好邻居,我能生个孩子的气吗?高学田,你爹那一口棺材,昨天晚上叫皇军给用了。我替你说了好多好话,要把它留给你爹用,可是别处又没有,皇军非用不可,我也不敢挡他,就叫他抬走了。今天你爹死了。要用棺材,我那里还有一口松木棺材,你抬来用吧。”高学田正愁着没有棺材呢,忙问:“王东家,那口棺材要多少钱呀?”“哈哈,”王红眼奸笑着说。“这年头还能算钱吗?就是现在跟你要钱,你也没有呀!我将就你一下,等秋天给我粮吧。”“多少粮呀?”“好算,好算。咱们是东西院的邻居,还能多算你的粮吗?要用就去抬吧。”说完就走了。高学田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可又没有钱到别处去买,为了盛殓老爹,只得用他的。    全屯的人回来了。大家见自己家里叫鬼子糟践得太厉害了,以后日子没法过啦,全屯三四十户人家,家家哭声不断。只有王红眼一家没有哭声。邻居们听说玉宝爷爷被鬼子打死,高学田被打伤,全都来看,没有一个不难过的。高学田没钱给死去的父亲买衣服和烧纸,求了几个邻居从王红眼家把松木棺材抬来,把老人装起来,全家又哭了一场,就这样向外抬。高学田胳膊上的枪伤,只好慢慢地再想法医治。孙家屯这一天呀,东头抬出了被鬼子打死的玉宝的爷爷,西头抬出了被鬼子奸死的老刘婆婆,从此,孙家屯的哭声,一天比一天多了。 第三章 两副棺材 爷爷死后,爹爹胳膊被鬼子的枪打得不能动弹,叔叔被鬼子抓去没有音信,家中成天冷冷清清的。玉宝象失魂的孩子一样,想起了爷爷、叔叔,就哭一场。那几亩地,玉宝妈也没心种了,可是,不种地就没吃的,母子三人只得硬撑着去铲地,去山上挖苦菜。一个女人,又忙家里,又忙外头,两个十多岁的孩子能做什么呢,不多日子,玉宝妈也累病了一场。真是,人越穷越倒霉,老天爷一个劲地下大雨,玉宝家的地在大河套边上,大河发水,已经长半人高的庄稼也全都淹得看不见了;等水退了,母子们去一看,庄稼苗都没有了,全跟大水跑了。妈妈坐在地里哭了一场。房北头种苞米的那六亩地没被水冲掉,还指望有个收成,但一家大小五口,没吃的呀,猪赶回来卖,才换了二斗粮,不几天就吃没有了。苞米一吐穗,就拔来吃,等到秋天,也耗吃完了;割来家,统共不过打了二三斗,这就是一年的收成。    高学田治枪伤,又欠了一笔债,好歹把胳膊治好,见兄弟没个音信,天天愁得没法。十月十四日,是他兄弟娶媳妇的日子,人财两空,媳妇也不能娶了。他出门求人写信去大连,告诉他弟弟的老丈人家,等人回来再定日子。路上听人说:阎王保长要雇月工,他心想:“年头坏了,外面又欠人家好多账,不如去做两个月的工,好还人家的账。”回家说了一下,就做工去了。    在财主家做工不象在家呀,关外的三九天多冷啊,冰天雪地的,也得出去给人家做活。冬天,没有棉衣,一出门就冻得浑身打颤颤。冷,又去对谁说呢?少做一点也不行。他在冰雪里挨着冻,好歹做了两个月的工。要过年了,去和保长的父亲周扒皮算账。老周扒皮说:“钱?我手头正紧呢,等我收齐了账,再来拿吧。”高学田说:“老东家,我欠人家的,人家正要呢。再说,女人孩子几大口,都等着吃的呢。”老周扒皮说:“你还不知道我手头困难吗?银行里的取不出;钱庄里的,也值不得为你这两个月的工钱去拿一趟呀。”高学田说:“老东家,你行行好吧,要不然,我怎过年呀!”老周扒皮火了,说:“你倒真酽咧,谁叫你来给我做工呢?”高学田也火了,说:“谁叫你雇我的呢?”老周扒皮把账桌一拍,眼一瞪,骂起来了:“高学田,你想造反不是?谁叫你来做工?你家没有饭吃了,冬天跑我这里来混饭吃,你还跟我要钱?我还没跟你算账呢。”高学田一下子气得又犯了羊角疯,“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嘴里直冒白沫。周扒皮拳头擂着桌子说:“过年了,你跑我家来装死。好,我就叫你死。”拿起棒子就打,他这一打不要紧,他家那条大黑狗“呼”的一声,上去就是几口,咬在高学田的大腿上。高学田疼得迷糊过去了。老周扒皮叫来两个伙计,说:“把他抬到南大沟里去,不要管他,出了事是我的。”两个伙计看看高学田,看看老周扒皮的脸色,也不敢吱声,忙找了一扇门板,把高学田抬上。抬到外面,见高学田的大腿直流血,两人心疼的想:“老周扒皮,你好狠心啊!送人到南大沟里,不就得活活冻死吗?”他两人全是山东逃难来的,一个姓张,一个姓刘,老张对老刘说:“我看,咱们俩送他回家去吧。”老刘说:“对对对。”两人就把高学田抬到孙家屯来。孙家屯有一帮小孩在玩耍。有个小孩,身穿破棉衣,头戴开花的破棉帽,人家小孩脚上都穿小靰鞡,他穿一双坏布鞋,还露出脚趾头;脸蛋冻得红红的,嘴唇都发紫了,冻得红肿的小手,在拉着弹弓;他闭着一只小眼睛,正瞄准打家雀呢,小朋友们都不吱声地看他打鸟。这孩子正是玉宝。突然,小朋友们望见抬人的来了,就一哄上去。玉宝听到有人问:“高学田家住在哪里?”身上打了个冷颤。大家知道,富人过年,穷人过关,穷人最怕这十二月的节期,穷人的孩子也害怕过年。但他马上看出来了,这回是两个山东人抬着一个人,门板上躺着的正是他的爹爹。他很惊慌地跑过去抱住爹爹,叫了几声,爹爹也不吱声,吓得他哭叫着忙跑回家去。玉宝妈正在做中午饭,玉宝一进院就喊:“妈妈,爹爹给人抬着送回来了!”接着,玉宝爹已经给抬进屋来,放在地下。玉宝妈和玉宝哭叫了好一阵,高学田才慢慢醒过来。他睁眼一看,是在自己家里,他挣了满头大汗,才撑着坐起身来,慢慢把算账挨打的事说了一遍。张、刘二位要走了,说:“迟了回去会挨骂。”母子们也说不出什么谢话,只在心里感恩,把他们送到门外。玉宝拉住妈妈,带气地说:“保长那条大黑狗,我早晚非把它打死不可。”他妈忙说:“好孩子,你要听话!千万不要去闯祸呀!走,回家吧。”一拐墙角,玉宝妈看见矮墙西面过来一个人,那人穿着青面的小羊皮袄,戴着狐狸皮的大帽子,手中拿着文明棍,正是阎王保长周长安。玉宝妈忙拉玉宝一把,说:“快走。”母子两人赶快进了院子。周长安见他母子跑了,笑了笑,走进了王红眼的院子。   王红眼的老婆正在院里拿柴草要做午饭呢,见保长进来,忙笑着说:“唉呀,保长来啦,为什么好几天没来了?走,到家坐坐吧。”她抱着草在前面走。保长跟在后面问:“王东家在家吗?”“没有呀,他去要账去了,不定什么时候能回来呢。”王红眼的老婆进屋把草放下,又连忙陪笑说:“进里屋坐坐吧,凤子在家里。”保长点点头,眯缝着三角眼走进里屋。那女人象个老鸨子一样,喜得忙着拿烟送茶,又把她的姑娘凤子叫来陪着保长。保长早就喜欢凤子长得干净漂亮,总想和她拉拉扯扯,见王红眼不在家,就和凤子母女说笑开了。实际上,凤子长得又丑又脏,十七八的大姑娘了,白天晚上,屎、尿都拉在家里。她从前还有一个笑话呢:有一天,她妈走亲戚去了,她爹半夜起来,要进城去赶集、帽子却没有啦,找了半天,在炕洞里才找着,还摸得一手湿漉漉的。王红眼拿灯来一看,嘿!帽子里“稀里光当”,又腥又臭,还盛着大半碗尿呢。这下子可把王红眼气坏啦,拿起棍子就打凤子。凤子吓得从被窝里爬起来,衣服也没穿,就往屋外跑,她爹在后面边骂边追,凤子在前面边哭边跑,屯里人正在睡觉,半夜三更的听见大街上哭哭叫叫,都跑出来看,原来是王红眼半夜三更的在大街上“教训”姑娘。第二天,玉宝就和小朋友们编了个快板,看见他父女就念:玉凤子,真不善,拿她爹帽子当尿罐;红眼半夜去赶集,他的帽子找不见;去问凤子不知道,红眼着急点灯看;帽子就在地下放,里面有酒和干饭;红眼气得去拿棍,凤子光腚跑外边;红眼拿棍后面赶,凤子大街叫连天;东西邻居赶来看,父女打仗在街前;凤子光腚在前跑,红眼拿棍跟后面;大家看见哈哈笑:“好象正月十五把灯玩!”全村的小孩看见王红眼和王凤子就念一遍。王红眼听见这话,红着脸走开了;王凤子听见,就追着孩子们要打。后来小孩们成天念,她也只得听着。    今天,凤子见保长来啦,忙从里屋跑出来。王红眼老婆见姑娘出来了,就假装上厕所,溜出屋子去。    送命鬼王红眼要账回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正瞅见周长安在他屋里紧紧地抱着他姑娘亲嘴呢,这老小子忙退出来,可火了,心想:“我姑娘才十七八岁,他快到四十岁的人了,大白天给别人看见,象个甚!太无礼了!”气得三瓣嘴直动弹,挽袖子做架势要一头撞进去。他老婆子见他要撞进屋去,忙跑过去拉住他说:“你这人真糊涂。火什么?别忘了咱们的财是怎么发的!没有保长,咱能享福吗?他爱爱姑娘怕什么?姑娘早晚还不是人家的人?”王红眼想想,这话也说得对,忙把袖子放下,气也消了,笑着点了点头,果然装着老丈人的派头,咳咳嗽嗽地走进屋去。保长见他回来,早就松开手了。凤子见她爹回来,看了保长一眼,笑着从她爹身后溜出去了。王红眼点头弓腰地说:“保长来啦!我没在家,失陪了失陪了!”周长安跷着二郎腿坐在凳上,说:“哈哈,王东家,你可不知道,我特来告诉你一件好事情,你听见一定会欢喜的。”“保长,是什么事情?”“今天十二月二十三了,快过年了,我这几天出去买了十口猪,咱们到瓦房店皇军那里给送点礼去,往后事情就更好办了!”王红眼一听说两家要送十口猪的礼,急得一咧三瓣嘴说:“唉呀我的保长!咱们两家怎么送十口猪的礼呀?”“哈哈,王东家,看你光晓得发财,发了财,还忘记了发财的来路了。这十口猪的钱,能担在你姓王的和我姓周的身上吗?告诉你,钱不用你拿,还要发点小洋财呢。”“保长,你说要怎么做?”“怎么做?你听我的话!”两个人就把两张臭嘴凑近了,叽叽咕咕商量起来:“这十口猪说成二十口猪,跟全村摊钱,平均每户要它三十元,也能捞个一倍的钱。”王红眼说:“保长,三十元钱是二斗多粮呀,穷人能拿出来吗?”周保长把牙一咬,说;“穷小子就是剩下一张皮,也得叫他烤出四两油来!”王红眼说:“对对对,就这样办吧。”“哈哈哈..”两个人同时笑起来。凤子来沏茶了,王红眼叫她给保长擦起洋火,点着一支烟。   “王东家,全收上来了吧?”保长喷了一口烟,快活地聊起天来。“别人家的全收上来了,就是高学田那里的账还没收上来。”“高学田不是个好东西,给我做活,食饱衣暖的,今天据说走在南大沟边,又给什么鬼迷住了,发疯了,倒下去,还不知是死是活呢!”王红眼的老婆进屋来说:“他没有死呀。方才我看见有两个人把他抬着送回来了。”“啊..送回来了?那,那..是我打发的两个伙计找着的。”保长看看王红眼,又问:“那两口棺材,你给算了多少粮?”“头一口棺材连本带利是五石粮;第二口,我给他连本带利算了七石五,共是十二石五斗粮。他们还说我给他们算的多了。保长,你说我给他们算的多不多呀?”“多是多了啊。不过,我说不多就是了。..可是,我再问你,他家中没有,拿什么给你呢?”周保长倒挂了三角眼,很有深意地问着。王红眼笑咧着三瓣嘴,也很有深意地回答:“啊!保长,我不是对你说过吗?我就想要他房北那六亩好地。我托了好几个人去买,他都不卖,我就要他那六亩好地来顶账,你说怎样?”“对嘛,要好地。可是,为什么现在你还不去要呢?”“咳,我现在就是愁高学田不给我好地,他要卖别处坏地来还我的账,怎办呢?”“哈哈..你这个财福星还用别人给你想办法吗?”“保长,那六亩地能到手,我一定重谢你呀。”“你我两个,还说那些..我告诉你。”王红眼凑过耳朵去,听保长说:如此这般,“今年你不用要,明年看他得不得给你好地..”王红眼听得哈哈大笑了。说道:“保长,真有你的!啊,明天我要进城去买年货,你买不买点什么?”王红眼原想表面上讨好,感谢他的帮忙好象是说要送礼,骨子里是要他买点东西送他女儿。却不料周长安把两个手指头向外一分,笑着说:“带点这个——几两子土就是了..。快过年了,朋友多,我二弟剿土匪立了功,今年回家过年,你说我不得多准备一点?我没带钱来,你先借给我吧,回来我就给你。”“啊!你二弟真回来过年呀?”“真回来。”“哈哈,这回可能过个太平年了。”王红眼边说心里边打算盘:“这个家伙是个大财迷鬼,给他买大烟,明明是敲我的竹杠了。”就故意装穷说:“保长,你要买的多,我家现在可没有那些钱呀。”周长安没吱声。王红眼就又喊凤子来倒茶。凤子从外面进来说:“咳,高学田家有粮,昨天晚上我出去解手,听见他们家嘀嘀咕咕的。我爬上墙细听了一下,是他舅子来了。我也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只听‘粮粮’的,怕是他们家有粮。”周保长高兴得站起来,说:“好了好了,王东家,大烟钱不用你费心了。”说完,就戴上狐狸皮帽子,又把眼镜拿下来擦了擦,戴上说:“王东家,我去去就回来。”保长拿起文明棍走了,凤子忙拿一条凳子踏着,趴在墙头上看保长怎么要粮。 第四章 过 年 腊月二十三,照乡下人的习惯是过小年。再过七天,就过大年啦。从过小年到过大年这几天,是财主们要账最紧张的日子。财主们不管穷人家有钱没钱,七天之内,一定得还上账。没有钱粮还,就得给房子、地;没有房子、地,就要家产。每年到了年关,穷人家因为还不上账,叫财主们逼得投井上吊、卖房卖产,村里哪一年到了年关,都得死几个人。全村上百来户人家,过得起新年的,只有高房大院里那几家财主老爷。   到了年关,财主到高学田家来要账,要了多少次,高学田不在家,玉宝妈给人家说了多少好话,眼看没日子再推了,正愁得不行,又赶高学田遭了这场祸事,真把人都快愁死啦。   玉宝妈送走抬高学田的两个伙计回来,看锅里中午饭还没有好,又把这几天财主们天天来要账、家中没有吃的、玉容去她姥娘家找她舅舅想法子、昨天晚上她舅舅偷着送来二斗粮的事情,对男人说了一遍。高学田听说他舅子送来二斗粮,忙问:“粮呢?藏起来没有?”玉宝妈说:“藏起来了。只留出了一点吃的。”玉宝妈叹着气说:“这个年怎么过呀,账逼得不行!这二斗粮可不能让别人看见啦!这是咱家今年过年的一点命根子!玉宝他爹,我看你吃了中午饭,快带着玉宝到他姥娘家躲几天吧。今天上午张财主家还来逼账呀!”高学田说:“我走了,你怎么办?”玉宝妈说:“你就别管我了。天塌下来,有我顶着。你过了大年再回来吧!”正说着,听玉宝在外屋喊:“妈妈,我姐姐回来啦!”玉宝妈忙到外屋一看,见玉容挎着一个筐回来了。玉容的两个脸蛋冻得红通通的,嘴唇都冻得发紫了。玉容说:“唉呀,天真冷!”她边磕鞋上的雪,边说:“路上雪真深,跌了好几跤呢。”玉宝妈把筐接过去问道:“筐里是什么?”“是大舅要饭要来的烂酸菜。姥娘说,咱们家没有菜吃,叫我拿点回来好过年。”玉宝妈把筐里盖的纸打开,看了一下,顺手把筐放到菜板上,拿起扫把,给玉容扫脚上的雪。玉容问:“妈,二舅昨天晚上把粮送来了吗?他要今天来,姥娘说:趁晚上送去吧。白天去,叫财主们看见,这点粮还有他们吃的!我二舅呢?”“粮送来啦。他一早上就走了,说到你老姨家还有事。快!里屋有火,快去烤烤,暖和一下吧。看,把我孩子冻成什么样了。”玉容进屋,见爹坐在炕上,正用破布包腿呢,玉容不知怎的了,忙过去看。正这时,听外面有人叫:“高学田在家吗?”全家一听声音,知道又有人来要账了,吓得身子直哆嗦。高学田想再躲也来不及了,见是药铺的王先生来要药钱,忙说:“王先生,快请到里屋坐吧。唉,我腿叫狗咬的起不来,不能出去迎你。”忙拿小扫把,在破炕席上扫了扫,说:“请坐。”王先生歪着半个屁股在炕沿上坐下,问道:“高学田,你腿又怎么啦?”“咳!王先生,别提了!人倒霉了,狗也欺负。今年这一年,我父亲被打死;我兄弟被抓走没有音信;我胳膊被打伤了,要不是劳你驾给治好,恐怕我今年也不能干活了。谁想,年头又坏,庄稼不成器,只好出去做月工,想挣来钱,好还你的药钱。哪知道,在保长家做了两个多月的工,今天算账,周春富说他家没有现钱,叫我过了年再去拿;我说家中等着还账,叫他给我钱,周春富就火了,又吵又骂又打,气得我犯了羊角疯病;周家的狗上来,又把我腿给咬了;挣的粮一粒也没有拿到。咳!王先生,求你再宽限一些日子,到明年我一定还你..”话还没完,又听屋外有人叫:“高学田在屋吗?”玉宝跑进来,说:“爹!刘屯的刘罗锅子那个老财迷来了。”高学田把眼一瞪,说:“滚!没大没小的乱叫,真少家教!”玉宝知道话说得不对,忙到外屋烧火去了。高学田对玉宝妈说:“快出去看看,刘老东家来了。”玉宝妈到外屋,见刘罗锅子在街门口用粪叉子打了打靰鞡上的雪,把粪叉子放在粪筐上,勾勾着腰,奔上屋来了。玉宝妈忙到院子里去,说:“老东家来啦?你们真是越过越有力呀。你老人家七十多岁了,子孙满堂、伙计成帮的,不在家享福,这样冷的天,还出来拾粪。”刘罗锅子抹抹胡子上的冰屑说:“唉!给子孙变牛马嘛!不给子孙多留下一点产业,死了也闭不上眼呀!人常说:‘多拾粪,好下地;多打粮,多买地。’前世欠了子孙的债呀!”刘罗锅子边唠叨边走进屋来说:“方才我拾粪,见保长家两个伙计回去,我问他们到哪里去?他们说:高学田给狗咬了,来送他。我不知道高学田给狗咬成什么样子,来看看他,捎带着看那两石五斗粮你们准备好了没有。我家二小子(二儿子)他舅子到我家要账好多次了,我替你们好话说了一大筐,才将就到今天。人家今年买地,等粮用啊。”刘罗锅子走到门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听王先生正对高学田说:“..我买的药,全是给人家现钱。因为你胳膊不好,我将就你到今天。你今天推,明天推,到过年了,你还没有,往后我还敢给你治病吗?”刘罗锅子进屋来,笑道:“王先生又来啦?真巧啊,我来几次,碰到你几次,你的腿真勤!”高学田忙招呼:“老东家来啦?快请坐,快请坐。”王先生欠了欠屁股,让开一点炕沿,也招呼刘罗锅子坐。高学田往炕里退了退,把火盆推给刘罗锅子。刘罗锅子坐在炕沿,看看高学田的伤,说:“咬的不轻!”扭过脖子,烤着火,对王先生说:“你账都收上来啦?”“差不多啦。就剩高学田一两家还没给。”刘罗锅子对高学出说:“你出去做好几个月工了,粮恐怕挣得不少吧?欠大家的钱,这回该还了吧?”高学田说:“老东家,别提挣粮了,提起挣粮,就是一肚子气!你看我这腿,一颗粮也没有拿到,这还不说,还差点给人家打死,咬死!刚才你看见那两个伙计了,不是他们把我抬回来,连命都没有了,还挣粮?”刘罗锅子说:“高学田,别推得那么干净了!难道说你还要把咱两家的粮推到明年?不行啊,这粮不是我的,要是我的,今年你不还也可以。人家要向我要钱呀    屋内高学田正在求情,屋外狗咬得很厉害。玉宝跑出去一看,见是阎王保长来了,赶快跑进屋对他妈说:“妈妈,保长,保长..”话没有说完,就听保长在院子里大笑着说:“哈哈..你们这些穷棒子,总是鬼头鬼脑的,跑什么?家中有什么怕人的?噢?现在外面胡子很多,莫不是你们家中藏着胡子?”保长边往屋里走,边把小羊皮的皮袄大襟一搂,从腰里取出日本鬼子给他的手枪,拿在手里。玉宝妈忙走到门口说:“保长,穷人家,能有什么怕人的?一个住家过日子的,谁敢藏胡子啊?”“没有藏?我才不信呢。你说没有藏,方才你孩子见了我,为什么就往家里跑呢?”“噢,那个呀?那是孩子小,不懂事。”刘罗锅子和王先生赶快迎出来,向保长问好,保长带理不理地说:“你们也来啦?”    玉容胆子最小了,见保长手拿着枪就怕。忙拉着玉宝,一起到里屋去了。玉宝见了保长就恨坏了,进里屋就把门关上。保长见关里屋门,“当嘟”一脚把门踢开,把正睡觉的玉才惊醒,吓得直叫“妈”,爬起来就哭。保长向里屋望了望,走进里屋来,见高学田坐在炕上,头偏在一边,没吱声。就笑着说:“啊?高学田,你回来啦?我当你死了呢。”高学田也不理他。玉宝站在炕前,听保长又骂他爹,气得歪着小脖子,眼横着保长,小嘴活动着,直想回骂他几句。他妈看见了,怕这个性子急躁的孩子骂保长,闹出事来,忙从玉容身上接过玉才,叫她快带玉宝出去玩。    玉容忙拉着玉宝出去找于志成、周永学玩去了。    保长也不理睬刘罗锅子二人,走到炕前,也不愿坐,拿手枪指着高学田说:“我叫人催你们多少次了,地税钱你们老是今天抗明天推的,你们想推到多咱才给?上面来了好多回公事,要在年底全收上!现在过小年了,给皇军送年礼的钱,你们也该拿了吧?你现在也回家了,有事我就要找你了。你也知道:咱们保上只买了二十口猪,这猪钱,每家穷户只收三十块钱。加上地税三十八块钱,总共才六十八块钱。这些钱你可不能再拖!今天一定要拿。”玉宝妈见保长来了,心里早就又恨又气,见保长这样逼账,早就忍不住口了。忙说:“保长,我们的人差点没被你家的狗咬死!高学田给你做了两个月的工,只带了几个伤口回来,差点没有把命赔上,你叫我们拿什么给你?”保长把三角眼一瞪,一转身走到里屋门口,指着外屋的锅说:“别胡说了!没有什么?你们锅里是做的什么?”“那,那是西街老张家见我们几天没吃一点米了,借了半斤高粱米给我们。今天过小年,我才拿出来做点给孩子吃。”“哼!你这话只好骗鬼去!你们孙家屯的人真是又刁又赖,不给你们一点颜色看,你们不知道厉害。好啦,你说没有粮,我要翻翻看,翻出来,你怎么说?”玉宝妈愣了一下,怕他真翻出来,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高学田见保长进门,早就气坏了,忽听保长说要翻,气得扭过头来,大声说道:“你翻,你就翻吧。”“翻出来怎么说?”保长狡猾地追问一句。“翻出来是你的,翻不出来是我的。”“好,翻出来你可不要后悔。”阎王保长圆睁着一对耗子眼睛,就在三间房子里翻起来。玉宝妈无法阻拦,高学田扭头不看他,但都捏着一把汗。阎王保长用文明棍这里插一下,那里捅一下,一些破布烂片给他的文明棍翻得乱七八糟。刘罗锅子和王先生眼珠子死跟着保长转,见保长大喊大叫,到处乱翻,他们不住地点头称赞。三间破房子里,囤、箱、缸、罐、墙角、破炕席底下,保长全都看了,也没有找到一点米。屋里没有翻出粮来,保长又走到院子里,见院里放着一口破柜子,这是玉宝的奶奶死后留下的一件家具,柜上堆些乱草。保长走到柜前,拿棍子推开乱草,就要开柜。玉宝妈一见,立即跑去挡住说:“柜里没有什么呀,全是装的破烂东西!”“没有什么,我也要看!”保长一抬手把玉宝妈推开,立即掀开柜子盖,只见柜里放着两口袋装得鼓鼓囊囊的粮食,顺手他就拉出一袋,往地上一丢,用文明棍指着问道:“哼,这是什么?你们总说没有粮,这是什么?把粮藏起来不还账,拚命耍赖。你们敢违犯王法啦?什么地方还藏得有粮食?快说!”刘罗锅子和王先生一见粮食,也气得顿着脚大闹起来,直骂高学田,硬逼他还账。院子里简直闹得天翻地覆。玉宝妈低着头不敢吱声了。高学田忍着腿疼,扶着墙出来哀求说:“保长,这二斗粮,求你高抬贵手,可不要给拿去啦!这是孩子他姥娘家见我们没有吃的,才送来二斗粮。我们一家大小就靠它过这个年!求你千万不能拿走!”保长和那两个财主哪里肯依,都叫成一团:“快说,还有多少粮,都拿出来!”“不拿出来把他送皇军那里去!”“快..”高学田夫妇左右求情,再三说明:再也没有粮食了,财主们还不信。左右邻居都来帮高学田夫妇求情,求了半天,保长才答应,可以不把高学田送皇军,但这二斗苞米一定要拿走。刘罗锅子和王先生见自己一点粮也未捞到,都不肯依。高学田气坏了,心想,反正粮食拿走了,也活不成了,不如拚了算了,上去死死抱住一个口袋,压在上面,不让把这二斗苞米拿走。保长哪里肯依,往街门外一看,见于老五拾粪路过此处,忙把他喊过来。于老五是个最老实胆小的人,见保长喊他,哪敢不过来,就忙把粪筐放在街门口,走进院来。保长指着门口放的扁担说:“扁担拿来,把它担着送到西院王屯长家里去!”于老五一看,知道是叫他担高学田的粮食,有点迟疑,保长把三角眼一瞪,举起文明棍,吓唬说:“快!你担不担?”于老五忙用两手抱着脑袋,准备挨打。幸而保长没有打他,他只好拿起高学田的扁担要来担粮。保长见高学田压在口袋上不起来,他上去,骂了声:“去你妈的!”一把就把高学田推到一边。伤口疼得高学田直咬牙。保长催于老五担起二斗粮就往外走。高学田忍着腿疼,爬过去拉住保长的衣服说:“我那两个月工钱,你也用不了!光我的工钱,你也用不了呀!你,你,你,太凶啦!”阎王保长一脚踢开高学田,骂道:“工钱,工钱?我还没有和你算饭账呢!混蛋!”回身催于老五快把粮挑走。玉宝妈眼看这点活命根子已经完了,不禁嚎啕大哭起来。刘罗锅子和王先生见保长居然把二斗粮食弄到手了,更加吵闹不休,高学田要不还账,他们就不甘休。吵的,闹的,骂的,哭的,院子里简直闹翻天了。    玉宝跟姐姐在街上,和于志成、周永学一起用石头打雪,玩了一会,玉宝要回家。他和姐姐正往家走,忽听自家院子里吵闹起来,玉宝急忙往家跑。玉容怕他回去闹事,忙把他拉住,不叫他回去。玉宝可急坏了,使劲把姐姐推了一个筋斗,就往家跑。于志成和周永学把玉容拉起来,三人赶忙也跟玉宝跑去。玉宝跑到院门口,见保长正瞪眼扒皮的催于五叔担那二斗粮快走;又见爹滚得满身是雪,趴在地下起不来;妈妈哭得挺伤心;玉才站在屋门口也直哭;刘罗锅子和卖药的王先生还在骂他爹;..玉宝气得浑身直发抖,不管三七二十一,他上去一把抓住于老五担着的担子,大声一喊:“不准担走!”使劲把扁担往下一拉,于老五没有防备,“哗啷”一声,一袋粮食滑到地上,扁担和另一袋粮食从他肩上掉下来,保长在于老五身后,也没防备,扁担正好打在保长脚背上。“唉呀!”保长疼得一咧嘴,举起文明棍就打玉宝。正这时,于志成和周永学跑来了,见保长要打玉宝,他们一拥而上,把玉宝拉着就跑。保长见玉宝跑了,拔腿就追。玉宝跑得飞快,他哪里追得上。回身转来,见高学田已经爬到门口,正要去往回拖那两袋粮食;他照着高学田就是一棍,把高学田打了一个跟头。“咔喳”一声,文明棍打成了两半节。这下子,保长更火了,把半节棍一丢,哈腰拾起扁担,照着高学田身上就乱打起来。    邻居们见保长毒打高学田,都拥上来劝解。哪里劝得住。玉宝妈顾不得哭了,去求保长住手,保长哪里肯听。玉宝妈急得象疯人一样,不知怎么好了,又大哭起来。玉容可吓坏了,跑去抱着玉才,姊弟二人也哭在一起。    玉宝和小朋友们跑了不远,听见保长在打他爹,又急忙返回来。玉宝顺手抓起刘罗锅子放在街门口的粪叉子,就奔保长跑去。保长只顾打高学田,没想到玉宝还敢回来打他。刘罗锅子和王先生眼快,见玉宝举着粪叉子要打保长,他们吓得才喊出“保长”两个字,玉宝早就照保长手腕上打了一粪叉子把,保长疼得“唉哟”一声,扁担掉在地上。他回头一看,见又是玉宝打他,忙拾起扁担去追玉宝。刘罗锅子和王先生也朝玉宝奔来,想把他抓住。玉宝知事不好,把粪叉子“呼”的一声照刘罗锅子扔去,吓得那两个老家伙倒退了两步,不敢靠近。趁此时机,玉宝回头就跑。保长这下不放过他了,在后面就追,追到街上,一头碰见周德春,保长边追边叫:“周德春,快点!快把那小兔羔子给我抓住!”周德春原是周永学把他叫来的,他早已知道高学田家今天出了事,他把玉宝放过去,让他跑掉了,就把保长挡住,求他住手。保长没打着玉宝,又气又恨,扶着扁担站住,累得“呼呼”直喘,三九天出了满头大汗。他一面擦汗,一面把周德春也骂了一顿,怪他不把玉宝抓住。停了一会,他见玉宝跑远了,这才拖着扁担回来,走到高学田跟前,指着高学田说:“我,我的文明棍叫你给弄断了。那是五块钱买的,不包我的文明棍可不行!”邻居再三求情,保长也不答应,除了当场要把粮食担走,棍还得包钱。周德春不知说了多少好话,也不中用。正闹得不可开交,只见王红眼咧着三瓣嘴,迈着大步,从外面进来了。他边走边假意大声叫道:“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哪?”王红眼走到保长跟前,打了招呼,又给刘罗锅子和王先生打过招呼,假意问清了事情,忙对周德春说:“快!快帮助把高学田扶到屋里去,看天有多冷啊,趴在雪地上会受冻的。”又回头对保长说:“公家的税钱不拿,这可是不行的。我来替高学田求个情,求你赏个脸。我看你先把二斗粮拿走,到我家歇一会。那棍棍,看在我的面上,算了吧。余下的欠款,咱们再慢慢商量吧。”保长横着三角眼说:“不光是欠租不交,他还支使孩子打我。简直是造反了,这还了得!”王红眼说:“造反谅他也不敢。今天先把欠款算清,以后再给他算这笔账就是了。走吧。”保长看王红眼直递眼色,才说:“好吧,看你的面上,这棍棍,就饶了他。走吧,咱们去算算高学田的欠款吧。”回头把扁担往于老五跟前一丢,骂道:“笨蛋,还不快点把粮给我担走!”于老五赶快把粮担起来,保长跟在粮食担子后面一道走了。周德春把高学田扶起来,正想进屋,刘罗锅子和王先生上前拦住,说:“我们的账,今天不还不行。”王红眼忙回身上前说道:“高学田,这事我也来一起替你办了吧。”不等高学田答话,他就对刘罗锅子二人挤挤眼睛说:“下午我们再算账,欠多少都由我负责。你们请先回去歇歇。”高学田无可奈何,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没有吱声。王红眼又对院子里的人说:“大家都回去吧。”又对高学田说:“事情怎么结果,下午我再告诉你。”王红眼见刘罗锅子二人走后,这才迈着方步走了。    王红眼走后,周德春和玉宝妈才慢慢把高学田扶进屋去躺着。两人解开高学田的衣服看时,高学田浑身给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胳膊上腿上还打破了几块皮,狗咬的伤口直流血。玉宝妈不觉又伤心痛哭起来。周德春帮助拿破棉花给高学田把伤口包住,劝道:“你们别难过了,粮食,我家里还了账,还能剩下一点,今晚上我给你们先拿一斗来,你们先吃着。到过大年时,再想办法,保长要我今天去算账,我去把事情办了,再来看你们。”    高家院子里闹得哭哭啼啼,天翻地覆,隔壁王红眼的姑娘王凤子却趴在墙头上看热闹。她看见高学田挨打,看见玉宝和保长打仗,乐得她笑了一场又一场。后来看见二斗粮往她家担来了,她更乐了。趴在墙头上就朝保长直招手,娇声娇气地直叫:“保长,快来!保长,我叫你快来呀!”保长一则正当火头上;二则当众人面前,不得不假装正经;因此,没有搭理她。只催于老五快走,想去向王红眼的小老婆和王凤子献好。    玉宝给保长拿扁担追了一下,不敢回家,绕道绕到自家对过小街上的墙角落里听保长走没走。玉宝正冻得直打哆嗦。忽然听到王凤子又笑又叫保长,玉宝可气坏了。一肚子气没有地方出,就想把王凤子这个臭婊子收拾一顿。玉宝咬咬牙,心想:“这个爬墙鬼!她到处爬墙、偷听人家的话;于志成他表哥来串门,说他们那边有胡子,她就报告保长,说于志成他表哥是胡子,挑唆保长把他表哥抓起来,狠打一顿。今天她又爬墙头,不收拾她一顿,真出不了这口气。”玉宝就去兜里摸弹弓。又想:“保长这老家伙没走,不能到自己院里去打她,不如绕到她家墙后去,打了她,大家都不知道是谁打的。”于是玉宝扭回头就奔王红眼家西墙外跑去,雪太深,不好拔腿,跑了好长时间,玉宝才到王家西墙根。只听王红眼的老婆嘻嘻哈哈的正夸保长手腕高,两人边说边笑进屋去了。玉宝忙爬上西墙头一看,见王凤子还在东墙头上说笑呢。玉宝怕她下墙走了,咬着牙,忙拿出弹弓和小石头蛋来,闭上左眼,拉紧皮条,赶快瞄准。玉宝正要放,忽听王红眼的老婆在屋里喊:“凤子,快回来,保长要给你买过年的东西!”王凤子见热闹事已经完毕,正想下墙,一听这话,忙回头看脚下的凳子,一条腿就往下伸,正好面朝着玉宝,玉宝瞄得正准,使劲一放手,“啪”的一声,不偏不斜,石头蛋正好打在王凤子的额头上。王凤子突然受这一下猛烈打击,一抬手想去护额头,脚又没有踏着凳子,疼得她“妈”的叫了一声,一头就从墙上倒栽下来,钻进墙根的雪堆里,象鬼一样地叫唤起来。玉宝见已打中,赶快跳下墙去,身子紧贴着墙,想听听墙里边还有什么动静。只听凤子她妈在屋里怪声怪气地叫道:“怎么啦?怎么啦?”接着又听她到屋外大叫大喊:“唷!十七八的大姑娘了,下墙为什么不踏好凳子?快起来!”又听那女人惊叫起来:“呀!我的妈呀!这是怎么啦?快!保长,快来呀!凤子头卡出血啦!咳!快过年啦,看,卡成这样..”又听凤子哭叫着说:“不是卡的,是有人拿石头打的我!”立即又听保长走出屋来叫道:“谁打的?谁打的?反了他啦!王红眼,你出去看看,谁在外面?快让开,让我来扶她到屋里去躺躺。”玉宝听王红眼要出来查看,对自己说:“快跑吧!出来看见就坏了。”他不敢照来路跑,回头就顺着墙根往北跑,跑到没有雪的后街上,又绕了几个弯,估计人家再也查不出脚印了,这才一溜烟地跑到自己家的东墙外,看看院里已经没有外人,这才跑回家去。玉宝听见妈妈在屋里哭泣,想起打凤子的事也不能让妈妈知道,就忙把弹弓藏在石孔子里。心想:“人家要来问我,我就说早坏了;人家要看,我就把那个坏的给你们看;人家就不会疑心是我打的了。”玉宝把跳墙时身上滚的雪都拍打干净,这才回到屋子里去。    锅里饭也凉了,玉容生火把饭热了一下,等到玉宝回来,才动手吃饭。高学田夫妇哪里吃得下去,高学田勉强咽了几口,便觉得心里不好受,赶快放下筷子躺着;玉宝妈边吃饭边掉泪,泪水掉在饭碗里,就这么吞了几口,又闷头蹲在灶前伤心去了;玉宝打了王凤子,听见王红眼的老婆还在街上骂不绝口,心里又得意又有点害怕,见妈伤心,他坐在妈妈怀里,直叫妈妈别哭。玉宝说:“妈妈,你别哭了,我长大了,我拿棒子把保长打死!”玉宝妈说:“孩子,你长大了,你可要给爹妈争一口气!要出这口气!爹妈现在过的什么日子!你可千万要记住!我们不象人过的日子!”玉宝说:“我记得。保长拿扁担打我,我也不怕。”“但愿你长大了,再不受财主们的欺负,就好了。”“不会的。他敢欺负我,有志成哥、周永学他们帮我。”母子二人谈了一会,于志成和周永学又来找玉宝出去玩,玉宝看妈妈已经不那么伤心了,才和于志成他们一道去了。    玉宝和小朋友们到山上去捡了一些柴火;又在野地里打了一阵雪球玩儿;玉宝把打王凤子的事告诉了周永学和于志成,两人都很高兴。太阳偏西的时候,玉宝才回家去。路上,玉宝听人说:“不知谁打了王凤子,头上起了一个大包。王红眼还在满街查问呢。”玉宝听说,心里有点害怕,他偷偷地去瞅了瞅石头孔子里的弹弓,看它还在不在,见弹弓还平平安安地藏在那儿,他才放心了。殊不知玉宝一进院子,就听见爹妈二人在吵嘴。看样子已经吵了好久了。妈妈边吵还边在哭泣,听妈妈说:“他就是想谋占你那点好地,你就偏偏把那六亩好地押给他,我们还能有活路吗?”又听爹说:“你说了几十百遍了,还是这句话。你要再说,你就给我滚出去!”又听周德春叔叔劝他爹妈说:“算了吧。你们就别生气了。人要紧,人要紧..”玉宝妈不听,还拍打着炕席哭叫着说:“天哪!那六亩好地押给王红眼了,明年一家五六口人可怎么活呀!”又听爹在炕上气乎乎地骂他妈说:“你们老娘们懂得什么?欠王红眼一屁股的债,他能让你过了年吗?不把地押给他,今天人家就得把我逼死,打死!难道你没长眼睛?人家债主上门,逼得我气都喘不过来!今年押给他,明年挣了钱再抽回来就是了。..”玉宝妈骂道:“抽回来?我看你没有那个本事!人家天天想那六亩地,这回有地照拿到手了,你还想抽回来?真是作梦!”又听周德春叔叔劝他爹妈说:“算了吧!事情已经这样了,生气、难过又有什么用?这年头慢慢熬吧。只要高大哥身体好起来,总有翻身之日!穷人不能穷一辈子,他们富人也不能长富!再说,等孩子长大了,也就好啦。叫我看,小日本这个天下长不了,等鬼子一倒,阎王保长、王红眼这批汉奸,恐怕是逃不了的。再熬它几年看看,我不信咱们就没有个出头之日!”又听他爹说:“老周兄弟,谁不盼那一天?可是眼下鬼子汉奸这么凶,谁知道哪一天能出头!我兄弟被鬼子抓去七八个月没有下落;地也没有了;日子一天不如一天;我又坐了个气痛病;我看,等不到那一天我就完蛋了。刚拿的二斗粮,保长怎么知道的?翻出来一颗也不留。王红眼呢,趁火打劫,把六亩地也押去了,你看这伙强盗有多凶、多狠!”玉宝听他爹又难过起来,听他妈和姐姐也在伤心,他也哭啦。停了一会,他听见周德春叔叔说:“高大哥,‘车到山前必有路’,‘老天爷不会饿死瞎家鸟’的。高大嫂,你也别伤心了。这一斗粮,你们先吃着吧。我家还有几斗粮。刚才保长收慰劳鬼子兵的钱,给他送去二斗;我还有点账,等还了账,大概还能剩下一点,那时我再给你们送一点来。将就着过了年再说吧。唉,过了年,我是再也不想在这个穷地方住了。”玉宝又听他爹问道:“你要上哪去呀?”“咳!象我们这个没房没地的人家,到哪去还不是一样?从前我在大连给人家赶过大车,住了好几年。我想,还是到大连混去。”玉宝正听屋里说话,只见周永学跑来了。周永学见玉宝蹲在院子里,脸上挂着泪水,忙问:“玉宝,谁打了你?”玉宝忙擦掉眼泪说:“爹跟妈吵嘴了。咱们的好地叫王红眼押去了。..”周永学说:“玉宝,你别怕,咱们想法再把王凤子揍一顿就是了。..我爹呢?王红眼又来向我们要账来了。”玉宝和周永学进屋,周永学把王红眼要账的事告诉了周德春,周德春忙站起来说:“大哥,我回去看看。你们不要吵啊,我回头再来看你们。”说完拉着周永学走了。玉宝看见炕头上放着一袋粮食,知是周德春叔叔送来的。玉容拿碗舀了一些出来,明后天好吃。剩下的,玉宝帮助妈妈和姐姐一道抬到屋后一棵小树下,小心地用土埋起来,土上盖了一层雪,免得被财主们看见抢去。    天黑啦。村里不时传来一声两声狗叫。王红眼老婆又在大街上不干不净地咒骂谁打了她的姑娘。高学田躺在炕上,狗咬的、保长打的伤口疼得他一阵一阵直叫唤。小年是送灶王爷上西天的日子,外面邻居们稍微能吃上一碗饭的人家,都给灶王爷放了一挂小爆竹,高家没有烧香,也没有烧纸,更说不上供糖果了。玉宝妈带着孩子们在炕上躺了一会,起来站在灶前,默默地说了几句吉利话,就这样空手把灶王爷送上西天。哪知道,高学田给狗咬伤,又挨了一顿打,生了一天气,吃了几口不冷不热的高粱米饭,到半夜,心口就疼起来了,趴在炕上直叫唤。从此,他的心口疼病一天比一天重,成天叫唤,什么重活也不能做了。 第五章 我要读书 三月里,天气晴朗。玉宝拿上镰刀、绳子,和村里八九个穷孩子上山去拾草。一出屯子,见太平村的小学生排着队伍在大路上走。有个学生走在队伍旁边,喊着“一,一二一,..”象个小教官似的。小学校的老先生走在队伍后边。    玉宝呆呆地看了一阵,真羡慕他们。回头对小朋友们说:“人家旅行,咱们拾草。来!咱们也排个队伍走。”穷孩子们没一个不愿意的。玉宝把镰刀往腰上一插,排好队伍,他也走在旁边,喊着:“一,一二一,..”穷孩子们照他的口令,踏着步子,挺起胸脯,肩上扛着镰刀,走得很带劲,远远地跟在小学生队伍后面。    小学生们听见后面又来了一支队伍,一个个扭回头直朝后看,步子就乱了。那老先生回头瞅瞅,也很惊奇:这是谁家的孩子?居然把一帮小孩子管得住,还怪有精神的!老先生回头招手,叫道:“喂!小孩,你过来!”喊口令的那个小学生名叫于志成,见老师叫玉宝,就说:“我去叫他。”    玉宝见老先生叫他,忙回头喊了声:“立——定!”说:“大家听着,老师叫我,你们就在这儿玩,等我一下,咱们一块儿就去拾草。解散!”有个孩子说:“玉宝,别去,先生会打你的。”玉宝说:“怕什么,我去看看就来。”于志成跑来拉着玉宝的手说:“玉宝,走吧,我们老师叫你。我们老师可好哪!来,跟我们一块儿去旅行吧!”“我不去旅行,我还要去拾草。”“走吧!待会儿再拾草。”“大伙儿等着我呢。”玉宝又回头对众人说:“你们等等我,我就来。”玉宝到老先生跟前,恭恭敬敬给他敬了一个鞠躬礼,偷偷瞅那老先生:个儿好高呵,怕有五六十岁了,干干净净两撇八字胡,穿一件粗蓝布长衫,青布鞋底都快磨完了。他眉毛胡子都在笑。玉宝心想:“怕是要我旅行。家里还没柴火呢..”小学生们不知有啥事,都一齐围拢来看热闹。    老先生哈着腰摸着玉宝的头,笑着说:“嘿!还懂得规矩呢!你叫什么名字?”玉宝把小脖子一歪,笑着说:“你猜猜看!”于志成说:“我知道。我们常一块儿玩的。”玉宝连忙堵住于志成的嘴,说:“你先别说呀!”老先生看这小孩挺有意思,笑说:“你这孩子,叫我怎么猜呀?”玉宝说:“你真猜不着?你看!”就蹲下用指头在地上划了“玉宝”两个字,字划得不象个样子,老先生眯着老花眼,双手撑着膝盖,低头默了半天,好容易才认出来。笑了笑说:“有天资,有天资!你姓啥?”于志成一口接过去,说:“我知道,他姓高。”玉宝瞅了于志成一眼,怪他不该早说。老先生说:“你爹叫啥名字?”玉宝笑了笑,还没说呢,于志成又说了:“他爹叫高学田,跟我一个屯里的。”“啊,高学田,嗨,他的孩子都这么大了。”又对玉宝说:“来,我也考你两个字,看你认识不认识。”老先生蹲在地下,拿中指划了“太平”两个字,说:“你看,这两个字念啥?”玉宝瞪着小黑眼珠想了好半天,这两个字很面熟,在哪儿见过?想了一会,一下子他想起来了,这不是咱们太平村村公所门口大牌子上的“太平”两个字吗?就说:“这是咱们太平村的‘太平’。”老师故意摇头摆手说:“不对。太平村没有太平,这是‘天下太平’的‘太平’,懂吗?”玉宝红着脸硬争说:“字是一样的。”老先生说:“字倒是一样的,现在意思可不一样,这个,你小孩子就不懂得了。来,你看这是个啥字?”老先生又在地下写了个“犬”字,玉宝一看,心想:“这回,老先生可写错了。”忙用手指头抹去“犬”字肩头上那一点,说:“这不是‘大’字吗?你写错了。”引得老先生和小学生们“哗”一家伙都哈哈大笑起来。    “孩子,你念过书吗?”    “没有。”    “喜欢不喜欢念书?”    “怎不喜欢?念书可好哪。我爹说,人不念书,光受欺负。念书识字,又旅行,又下操,又听讲故事,又藏猫猫,有多好呵!”    “那你为啥不念书?”    “我爹我妈不让我念书。”    “为啥不让你念书?”    “我..”玉宝心里难过起来,低下头,想起从前好多事情,心一酸,忍不住泪水就想往下掉。“我..不知道。”话没说完,扭头就挤出人圈子来,往穷孩子们伙里跑。老先生叫他,于志成来拉他,他连头也不回。    提起念书,原来玉宝曾经和他爹妈闹过几回。今年开春,有一天,玉宝去找于志成一块儿上山去拾草。谁想,这天一到于家,他见于志成穿上了小学生服,背个小书包,和本屯几个孩子一跳一蹦地正要上学去。于志成见玉宝来了,高兴地说:“玉宝,你怎不念书?你看我的书包有多好!”“你不拾草啦?”“回来再拾草。去给你爹讲一声,咱们一块儿念书吧。”玉宝忙跑回家,拉着妈妈的手说:“妈妈,我要读书。”他妈说:“孩子,你看咱家里,‘日无逗鸡之米,夜无鼠耗之粮’,三天两头挨饿,怎供得起你念书?”玉宝不听。他爹腿上的疮化脓很厉害,侧过身子躺在炕上骂:“越大越不懂事。你念书,家里吃啥?喝西北风?——快去给我拾草!”“我不去。”“不去,我揍死你!”一动,腿上的疮疼得他父亲直咬牙。他妈把玉宝拉到怀里抱着,脸亲着他,叹气说:“孩子,听妈的话!你人也大了,也该念书了,不是爹妈狠心不让你去,你爹苦了一辈子,也盼你将来给爹妈争一口气,苦出个头!孩子,眼目下正在难处,你爹腿上的疮都没钱治呀!老天爷不开眼,你就别想念书;你不去拾草,家里连烧的都供不上!”玉宝苦苦哀求说:“我放学回家就去拾草,家里不会缺烧的..”“孩子,我们家出不起这个学钱呀!”“我要去。”他爹说:“你敢去。看我把你的腿给打断!”玉宝真气了,把手里的镰刀、绳子往地下一丢,噘起小嘴说:“你不让我去,我自己去。”回头就往门外跑。他妈急了,就跟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叫:“玉宝!孩子!你往哪跑呀?..”玉宝不听,穿过屯里的小巷,朝太平山方向一直跑到小河滩上。那小河的小哗哗地流着,没有桥,也没有石磴子,过河的人都得脱鞋。玉宝正脱鞋,回头见他妈“扑通”一声,给一块石头绊倒了。玉宝吓坏了,也顾不得穿鞋,返回去把妈扶起来,一头扑在妈妈怀里,“哇”的一声就大哭起来。妈妈抱着玉宝,眼泪就象小河的水一样,流在孩子的脸上,母子二人坐在河沿上闷闷地哭了一场。哭了半天,玉宝妈伤心地说:“孩子,你爹妈不是不疼你;村上买枪的钱,保长来催过了十几遍了呀!你不是不知道,你爹腿上的疮、心疼病,都没钱治。..天呵!我们哪里有活路!..”说到伤心之处,又大哭起来。玉宝心里象滚油煎一样,泪流满面地搂着妈的脖子,抽抽噎噎地说:“妈,我,不..读书了,回,家吧!.”从此以后,玉宝再也不敢想那读书的事。    玉宝妈端了一筐萝卜缨子出来,在院子里,吩咐玉容拿到井台边去洗,又进屋去给玉宝他爹擦掉腿上的脓,才把腿上的包布解开,听院子里有人叫:“高学田在家吗?”玉宝妈听声音不熟,伸头向门外看看,原来是太平村小学校的周先生来了,连忙下地招呼周先生家里坐。高学田腿上吊着一条包布,忙要下地,给周先生拦住了。“嗨!又不是外人,看你腿上还流脓呢,别下来啦。”高学田只得回手装了一袋烟,递给周先生抽。周先生瞅着他的腿,说:“怪不得好久没见你了,腿上怎么长这样大疮?”高学田叹了口气,把年底算账时阎王保长放狗咬他的事讲了一遍,周先生直叹气说:“这是什么世道呵,唉!蹲在人家屋檐底下,啥事还不由得人家?哪一天天下太平就好了。”“有那一天吗?周先生,咱们能盼到吗?到那一天,咱们的骨头还不吊起来当梆子敲了?”“终归有一天的呵,咱们慢慢熬吧,你还不老,熬得到的。我是不行哪,土都埋到脖颈根啦!”两人又谈了一阵家常话,周先生就提到玉宝念书的事:“喂,大兄弟,我来找你,不为别事,你那玉宝是个聪明孩子呀!将来有出息呀!不是我当你面来夸口,十个里也难挑一个呀,可不能把孩子给耽搁了呀!”高学田叹气说:“唉!周先生啊!你看,不怕你老人家见笑,我们家连这个(他比划吃饭的样子)都糊不上口呀!还有钱叫孩子去读书?只要有一线生机,我老早就送他上学了,实在是旱地的鱼虾遭天旱,眼看都活不下去了呀!”玉宝妈说:“周先生,难为你为这孩子的事跑来一趟。当父母的,谁不盼自己的孩子将来有个出息!千怪万怪,怪咱们自己命不好,怪我们当父母的不中用;嘴巴都顾不上,还顾得上孩子读书!”说着,玉宝妈心里一发酸,忍不住想掉眼泪。周老先生仔细看看高家屋里的动用家具,也真够穷了:土炕上的破席子都快蹬成碎条条了,炕上只有两床破烂被子,靠墙一张破桌子只剩了三条腿,一口石灰补好的水缸还缺了一大块,两个小木板凳,坐上一动就吱吱叫。高家穿的衣服,补钉上面加补钉,胳膊肘、膝头上还露着肉。屋子里除了破瓢破盆破锅盖,就是灶前那堆烂柴火,一件值钱的东西也没有。周老先生说:“也不必难过了。人穷嘛,这也怨不得你们。谁不想过几天好日子,何况如今穷也不是穷你一家。我若是倒回去十年,有一点力气,我也不来教这个穷书了。这哪是教书,这是受气!你是知道的:保长放个屁,就是圣旨,咱们死活都不敢吭一吭气。非要我学日语不可,非要我教日语不可,唉!中国人到底是中国人啊,中国孩子怎么去学鬼子话!唉,不说这些吧。大兄弟,我也不是为挣钱来的。象我如今这把年纪,活一天算一天,多教几个学生也累不着我,少教几个学生也闲不着我;明天叫你家玉宝来吧,我不要你们半文钱,纸墨笔砚,书本本,我那里也有,都用不着你们出。上午放学早,他还可以给家里拾柴火。”高学田两口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先前光听人说太平村教书的周先生是个好人,现在看来,果然不错,怪不得有些穷孩子也去上学;心中感激不尽,不知说啥好。过了一阵,高学田说:“承周先生的情,那孩子调皮呀,爱打架,给你添麻烦!”玉宝妈也说:“是呀,就是孩子的性子野得很,不成材,就怕枉费周先生的一片心。”周先生站起身来,把旱烟袋递还给高学田,笑了笑说:“你们说孩子长得野?如今这个世道,穷人家的孩子,我看还是野一点好,少受多少欺负!大兄弟,别怪我嘴直,你呀,就是太老实了,要多吃多少亏!别说了,明天叫孩子来上学吧!” 一个上午,玉宝心中都不好受。草比往天拾得少,就象掉了什么东西似的,回到院里,把草放下,也不知该做哈好。忽然,玉容从屋里跑出来,又蹦又跳地笑着说:“玉宝,快回来。告诉你,明天你要去上学了!”玉宝不信,说:“姐姐,你诳我。”“诳你什么?你问问爹去。诳你?”玉宝赶快跑进屋去,把镰刀、绳子一甩,他妈正在炕上给爹盛饭呢,他跳上炕,一把就抱住妈的脖子,问:“妈妈,真的?叫我去上学?”妈手上的饭给玉宝碰撒了些,把妈惹生气了:“真的。真的。快吃饭!看你这象不象个学生?”“你诳我的,我不信。”“妈还诳你?快吃饭,凉啦!”玉宝松开手,趴在爹脸面前,问道:“爹,真的?你叫我去读书?”“明天你妈送你去,在学校里可不许调皮打架。”玉宝又高兴,又半信半疑,吃罢饭,拉着姐姐到院子里,定要姐姐讲给他听,为什么爹妈今天要送他去读书了?玉容把周老师上午来家,怎么长怎么短都一五一十给玉宝说了,玉宝这才相信。下午,拿上镰刀、绳子上山拾草的时候,一路上,玉宝喜得乱蹦乱跳,赶得鸡往房顶上飞,赶得狗在野地里乱窜。玉宝怕他自己去念书,家里缺柴火,一个下午,弄回来好多捆柴火,还特为爬到树上砍了好多树枝子,捎带还取了十几个喜鹊蛋。    晚上,玉宝喜得一夜睡不着觉。玉宝的衣服太破烂了,他妈怕他穿这身破衣服上学不好看,下午就动手给玉宝补衣服,还特为把一件破洞少的旧青布衫改成小学生服;没有口袋布,将就凑合了两块黑布。晚上,省下了瓶里那点舍不得吃的豆油,点了个油灯,给玉宝补裤子,灯芯太细,穿针都看不清,但屋子里已经和往常不同,亮得晃眼睛。鞋子也得补;前脚露着脚丫子,后脚跟露着两个肉蛋蛋,也不象个念书人呀!补到半夜,这些活儿都做完了,玉宝妈熄了灯躺上炕,想想好象还有啥事没干完。又爬起来点上灯,翻出几块破布,给玉宝做了一个小书包。玉宝几次催他妈:“妈妈,睡吧!”他妈就说:“孩子,你睡吧。”睡一会儿,玉宝又起来,趴在窗户破洞上看天,院子里一片漆黑,啥也看不见,只有天上的星星闪亮。睡一会儿,玉宝又爬起来,说:“妈,天亮了吧?快做饭吃,别耽误了上学呀!”恨这个死天为什么还不亮。他就这么睡下,起来,起来,睡下,欢喜到下半夜,他妈好容易才把他安顿睡着。这一觉睡得可真香!也不知睡了多久,玉宝迷迷糊糊地忽然听有人叫他,他猛一下睁开眼,原来是他妈在叫他:“玉宝,起来吃饭吧。”玉宝见天已大亮,忽一家伙跳下炕来,赤着脚拔腿就往门外走。他妈喊:“玉宝,上哪去?吃饭哪!”“不吃饭,我上学去。”“上学连饭都不吃了?”“你为啥不早叫我?为啥不早叫我?”“迟不了!你看太阳才出来。”果然,太阳还没爬过对过那间屋子的屋檐呢。    玉宝妈给玉宝把脸洗得干干净净的,又硬把玉宝的两只小手按在瓦盆里,连胳膊肘也洗得干干净净。吃罢早饭,给他换上学生服,穿上补好的鞋子,背上小书包,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又在书包里给他塞了两个菜团子,才说:“走吧。妈送你去。”临出门时,他爹在背后说:“玉宝,你可得记住!在学校你要不听先生的话,你可要当心你的肉皮子!”玉宝头也不回地说:“我知道。”妈妈牵着玉宝的手,喜气洋洋地走出屯子,人家和她一打招呼,她就说:“是呀,我这是送孩子上学去呀。宁可少吃几口,也耽误不得孩子的前程呀!”    母子二人走过一个大院,院里的桃花杏花开得满树,真好看!河上早已安上了石磴子,过河的人也用不着脱鞋了。过了河,眼前就是一片树林子。树叶子都绿了,阳光斜射到树林子里的草地上,照得草上的露珠儿闪光耀眼。小鸟在树枝上跳上跳下,唱个不停。一路之上,玉宝妈边走边教孩子,要他在学校里听先生的话,教一句,玉宝答应一个“我知道”。走出了树林子,玉宝仰着脸问他妈:“妈妈,我念了书,将来我当什么呢?”“当什么?当好人!学会自己挣来吃,才算有本事。也不要象你爹,一辈子是个老实疙瘩,受人欺负。”“妈妈,我长大了,谁敢欺负我,我就拿大棒子打他。”“哼,那些人,揍死他几个也不算冤。可你一个人能打过他们吗?人家有钱有势力,还不抓你去蹲‘笆篱子’?千万记住,你可不敢去惹是生非,让爹妈在家里挂心!”“志成哥他们会帮我的,我不怕。”“说着说着你又来了。在学校里可不许打架!你爹是怎么教你来的?就忘了?”“你不是说他们该打?”“该打也不准你打。给我好好地念书,妈才喜欢..”   小学校就在太平村外小山坡上那座破庙里。这庙总有百十来年了,和尚不知哪里去了,菩萨也倒了,只剩三间正屋;开春以后,因为庄稼活不多,有些热心的庄户帮助修理了一番,把孤老头子周先生请来,想成立个私塾,两间作书房,一间小房作了周先生的卧房。保长周长安听见风声,插手进来,说是:既要办学,就办个小学,并且规定要周先生将来教日语。所以这学校就叫做“太平村小学”。    玉宝母子来到学校,学生们都还没有到。周先生见玉宝来了,很是喜欢。玉宝妈给周先生叮嘱了又叮嘱,说是“孩子小,调皮不懂事,爱打架,又不听话,是个傲性子,野得很,不听话你就给我狠狠地打!”周先生说:“大嫂子,你放心!尽管把孩子交给我,响鼓不用重槌!从小看大!玉宝这孩子不会错的!”看看学生们已经一个一个来上学了,玉宝妈才走。    周老师回房去拿来三本书,一个小本本,一支铅笔,把玉宝叫到跟前说:“孩子,把这些拿去。听着,念书可不比拾草,要用心听讲!念书有念书的规矩,吵嘴打架都是不许可的!有不懂的你就问。”玉宝说:“知道。”老师又指着第一排一张红漆小方桌子,给了他一个小板凳,说:“你就坐这里。”老师回身走了。玉宝在红漆小桌旁边放下小板凳,刚往下坐,忽然觉得屁股悬空,——板凳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屁股坐在地下,翻了个仰面朝天,立刻,就听见一些学生哈哈大笑起来。玉宝连忙爬起来一瞅,原来是周保长的儿子小名叫淘气的,把凳子掀了。淘气那小子两手叉腰,指着玉宝的鼻子,凶狠地骂道:“穷小子,滚开,别把我的桌子弄脏了。”玉宝气得把小拳头一举,拉开架子,说:“淘气,当心你的大脑袋瓜,看它把你捶扁!”立刻,小学生们分做了两帮,穷孩子们都站在玉宝这边,骂那淘气不该掀凳子,有钱人家的孩子就站在淘气那边,羞辱玉宝的衣服破,又打了补钉;有几个调皮鬼跳到凳子上喊:“打呀!打呀!先动手的是老子,后动手的是儿子!”于志成赶忙跳到玉宝和淘气中间,向淘气大声喊道:“不准打架!”周老师听见吵闹,赶忙走进课堂,学生们立即各归原位,坐得规规矩矩的。于志成拉着玉宝站在讲台跟前,对老师说:“老师,叫玉宝坐我桌子上吧。”又把淘气掀倒板凳的事报告了老师。周老师说:“淘气,你为什么要掀玉宝的凳子?”淘气说:“这个桌子是我爸爸给我买的,我不要这个小要饭化子。”周老师说:“唉,孩子,用用你的桌子有啥关系?”淘气说:“我不!”玉宝说:“老师,我不坐他的桌子,我跟志成哥一块儿坐。”周老师说:“好吧,你就跟于志成一块儿坐吧。”忍住气又对淘气说:“我这回饶了你。你可得想想,你欺负人对不对。”周老师又把大家教育了一阵,才开始讲课。    玉宝统共念了一个月零几天的书,忍了不知多少气。开头,中午吃饭时,淘气吃他家送来的白面馒头煮鸡蛋,玉宝他们吃带来的苦菜团子,淘气还边吃边咂嘴舔鼻子,摇头晃脑地叫:“好吃!好吃!”玉宝就和一帮穷孩子们上树去取喜鹊蛋,煮熟了带在身边,又好吃,又好玩,气得淘气他们再不敢摆他们吃得好了。玉宝很听老师的话,又用功,又勤快,跟于志成一起还帮老师挑水烧火,认字又认得快,记性也好;除了淘气他们一帮,大伙儿都爱和他玩。每逢淘气欺负他时,他总是想:“我不跟你一个样。在学校里你逞强,我不理你。有本事的咱们到外面去比比看。”淘气他们那帮有钱的孩子也偷偷商量说:“在学校里打架,老师要骂,咱们到外边去,瞅他一个人时,狠狠地揍他一顿。”    于志成是放学回家时的路长,常常和玉宝一道走,淘气他们没敢动手。有一天,玉宝一个人往家走,给淘气瞅见了,一摆手,六七个财主家孩子绕道先奔到小河边那个树林子里藏着,等玉宝一到,他们就蹦出来,手里舞着小树条子,拦着路,淘气喊叫道:“玉宝,站住!给我们把树上的喜鹊蛋摸下来,就放你走,你不摸,我们就揍你。”三四月的天气,正是喜鹊下蛋的时候,平常要是穷孩子们叫他爬上树去摸喜鹊蛋,他三下两下就爬上去了;现在淘气他们来欺负他,他可不干。他翻着白眼瞅了淘气一下,扭身就走。那帮孩子瞪眼喊道:“你敢走!”一闪身就把玉宝围起来,威胁说:“给我们一人摸上二十个喜鹊蛋,就放你回家!”玉宝说:“二十个?你们等着吧。一个我也不摸。”淘气一把拉住玉宝说:“不摸,就揍你。”玉宝把小黑眼珠一瞪,小拳头一举,说:“你看它硬不硬?你敢打我,它就敢打你!”淘气喊一声“打!”大家齐动手,人多势众,就把玉宝按在地上,玉宝想好了主意,猛一翻身爬起来,扭着淘气的衣领,说:“看你的头硬,还是我的拳头硬!”照着淘气的大脑袋瓜“吭吃吭吃”就是几拳,淘气哇的一声抱头大哭起来,树条子丢在地下,玉宝忙捡起树条子,就和那群小孩斗。人家到底人多,玉宝身上挨了不知多少下,看看正抵挡不过时,恰巧于志成和十几个穷孩子跑来了,于志成边跑边喊:“老师不叫打仗,你们为什么欺负人?”淘气见事不好,喊一声:“快跑!”他们才象兔子一样钻进树林子里逃走了。    玉宝脸上手上给打得青一条子紫一条子,小学生服也撕破了,他也不哭。穷孩子们听玉宝说,淘气他们逼他上树摸喜鹊蛋,都气愤不平,说:“给他们摸?那可不行。玉宝,不怕!我们人多,过两天给他们算老账!”于志成说:“对,算老账!太欺负人了,老师都管他们不了,咱们自己收拾他们!”有个孩子说:“嘿!看那几棵树上喜鹊飞!窝里准有喜鹊蛋,咱们上去摸几个吧!”于志成说:“对!玉宝!咱俩上去吧!”正说着,西北天狂风大起,一片黑云象怪猫一样,飞一般地阴上来。玉宝说:“不好啦!天要下雨,快回家吧!等好了天,咱们再摸!”各人只得四散,都跑回家去了。    玉宝才走进院子,就听妈在屋里哭:“苦命的孩子呵!妈怎么舍得下你呵!眼巴巴把孩子往火炕里推,我可不干呵!..”玉宝呆住了,站在院子里听了听,弟弟也在哭,姐姐玉容也在哭。忽然,又听他爹的声音在骂:“哭,哭,哭,我还没死,你们要把我哭死!”又听他妈说:“我可不干。自己的孩子,你一点不心疼!我可没见过你这个狠心人!”又听他爹生气地大叫:“你叫我怎么办?你叫我还有什么法子?你不把玉宝给他,你叫我还有什么路走?”玉宝大吃一惊,吓得浑身都没劲了,难道我爹把我卖了?忙跑进屋去,抓住妈的胳膊,瞅着妈的脸。玉宝妈搂着孩子,扳起孩子的脸,瞅见了他脸上的伤痕,又大哭起来。一直哭到晚上,好容易才给邻居们劝住了。原来保长周长安有个十二三岁的女儿名叫英子,这回要上大连去进日本学堂念书。周长安为了给英子多筹办些钱,好带到大连去花,今天上午,他亲自带了两个警备队,到各家催收今年开春时村上买枪的钱。高学田家这十块钱,据他说,是他给垫上的。他已经催收过十几回了。今天上午,他向高学田提出了两个条件:一条是马上还钱,带利息涨一倍;一条是要玉宝到他家去放猪,挣下的工钱除了顶这笔债,还给玉宝三斗粮;说是这样,高家还减少一个吃饭的人,算是他当保长的额外照顾。如果这两条路高学田都不走,他就要把高学田按“思想犯”送给日本人去办罪,说他私通胡子,存心违抗。高学田夫妇苦苦哀求说:“保长,没钱!孩子太小呀!”周长安说:“有钱供大学生,没钱买枪?哼!一条小蛇囡子还想变成一条龙呢?不识好歹!”立地就要把高学田捆送村上。高学田没法了,只得答应明天把玉宝送到周家去放猪。    玉宝听说不能念书了,伤心得哭了一场又一场。屋子外面雨下起来了。玉宝饭也没吃,总是哭。晚上,雨越下越大。玉宝倒在妈怀里,怎睡得着?他爹闷头躺着不说话,他妈紧紧地搂着孩子,好象生怕别人来抢去了似的,给孩子说不完的话呀!她说:“孩子,不是妈狠心不让你念书,阎王保长不是人呀!可怜你爹没有办法!等你爹腿上的疮好了,挣来工钱,你就回来念书吧!”“妈妈,我不去呀!保长要打我呀!我要念书!我要我的妈妈呀!”“孩子,妈会来看你的!你爹你姐姐也会来看你的!你大啦,要听妈的话!孩子,你是妈身上掉下来的肉,妈是疼你的!”..这一夜,屋子外面,大雨下了一场又一场,屋子里面,玉宝母子盖着个破烂被子,哭了一场又一场。玉宝生怕天亮了,就要离开妈妈了,紧紧地搂着妈的脖子,亲着妈的脸,心想:“雨呀,你大一点下吧,叫河里发大水,把阎王保长淹死吧!”又想:“我快点长大吧,长大了好把阎王保长和淘气杀死!”想着想着,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早上,玉宝妈起来做好饭。才把玉宝叫起来。玉宝饭也不吃,只顾哭!同学们来叫他上学,知道这件事,都难过地走了,玉宝更哭得厉害。玉宝要穿他的小学生服,他妈把撕破的地方也给他补好了,又给他捆了一件小破棉袄。临出门时,玉宝把小书包也要背上。他妈说:“孩子,你到保长家去放猪,还敢读书?”玉宝说:“老师的书,我要拿去还给他。”他爹说:“带他去给先生辞个行吧!也算教他一场!”妈牵着玉宝的手,又朝学校走去。    雨早停了。天还又阴又黑。路变成了稀泥和水塘。母子二人经过大院跟前,见桃树和杏树花也早谢了。走到小河跟前,小河的水又黄又浑,也看不见底了。小河水流得很急,那石磴子也不大好走了。过河以后,玉宝滑了一跤,原来草地里的青草,昨夜给大雨打倒了,一片黄泥压在它上面。进了树林子,鸟儿也不叫了,玉宝心想:“鸟儿上哪去了?啊!是雨欺负它,不敢出来玩了。”一路之上,他妈肚里好象有许多话说不完,她说:“孩子,保长家比不得自己家。自己家里,你有个三病两痛,有妈疼你;到人家听人使唤,你要有个好歹,人家不会疼你!你自己千万要放聪明些。”玉宝答应:“嗯!”妈说:“孩子,到了那里,你要听打头的话,人家好照顾你;白天上山放猪,要多找些伴;到人多的地方放,不要自己往大山沟里去;晚上天不黑,要早些把猪赶回来,大山上狼太多。”玉宝说:“我知道。”妈又说:“出得门去,可不敢和人家孩子打仗,你碰破一点皮,妈的心都要疼几天,你要给妈多省一点心!”玉宝说:“妈,你放心!”妈又说:“..孩子,冷了你自己就要加衣服,可不要冻着了,冻病了是你自己受罪。衣服破了脏了,你就脱下来,等妈来看你时,就拿回来给你补,给你洗!..”玉宝妈就这样千叮咛,万嘱咐,不知不觉,就来到学校门口了。玉宝心想:“今天这三里路走得太快了。”    周老师早已听孩子们说起了玉宝要去放猪的事,真是叹息不已,他把玉宝母子二人叫到自己房里坐下,他忍不住流下几滴泪来。玉宝妈只叫了一声“周先生”,喉咙就哽住了。玉宝也说不出话来,就从小书包里把三本书、一个本本、一支铅笔掏出来,双手放在老师的桌子上。周老师又亲手把这些给玉宝装在书包里,说:“孩子,你带去吧!有空时间,你也好读!”玉宝妈忍着泪说:“先生,承你费心教他一场,将来玉宝长大成人..”话没说完,又说不出来了。坐了一会,母子二人告辞出来,周先生一直把玉宝母子二人送到小山坡下,长叹一声,说:“玉宝,我也没有多话吩咐你,..总之,给周保长家扛活,眼睛耳朵要放灵活些。那里有个刘打头的,叫刘万忠,他是个好人,有啥事你就找他,他肯照顾人的。”回头他又对玉宝妈说:“大嫂子,你放心,刘打头的和我是一个村里的,见到他时,我会给他讲的。他会好好地照顾孩子的。你们去时,就先去找他。”玉宝给老师深深地敬了一个礼,眼巴巴和老师分别了。玉宝走了好远,回头望望,周老师还站在山坡下望着他们,微风吹动着周老师的旧蓝布长衫。 第六章 上 工 离孙家屯八九里路就是太平山,在西山坡下有个三十来户人家的屯子,地名叫黄家店。屯子南西紧靠着一条小河。山上光秃秃的不长一根树木,小河边上的树不是满身疙瘩,就是空心树干;平时河里无水,每逢山洪暴发,靠河的草房就遭水淹;一下雨,家家就得赶快招呼自家的孩子,不许到河边玩耍,怕大水下来把人冲走。    黄家店的人有一半是周长安的佃户。屯西那座粉墙大院、三出三进的大瓦房,只住着周长安一家五口。伙计们虽说也住大院里边,但他们不是住马棚,就是住牛圈。周家大院三面靠河,一面靠山,来往的人都得走东面那座小桥。当年他父亲老周扒皮盖这座大院时,就自鸣得意地说过:“三面靠水,一面靠山,不怕胡子土匪来捣乱。院子和穷人家隔开,也免得叫那股穷气冲着。”周长安当上“满洲国”的保长以后,房子又翻修过一回,气派就更大了。所以屯子里的穷人,除非是万不得已,都不愿上周长安家的门。    玉宝妈送玉宝到周家来给保长放猪,正赶上保长要送他那英子到大连去进日本学校念书。这天,周家里外都很热闹。保长他舅子王巡捕从大连回来好几天了,这回他买了三十来亩好地,村里的财主们每家也给王巡捕送了人情,王巡捕今天要回大连,保长一来给王巡捕送行,二来要托王巡捕把英子带到大连去念书,还想仗着王巡捕在日本人面前说得起话,将来好把英子送到东洋去留学。所以周保长把送行的酒席排场搞得很大,特为邀请了本村的村长,几个保的保长和几家体面一点的士绅财主们,凑上份子,就在周家办酒席。这些财主老爷都想沾王巡捕一点光,虽说明知周保长有周保长的贪图,但也不妨借此机会把王巡捕和周保长都巴结一番。所以,上午虽说不宜多喝酒,客堂里划拳吃酒,也闹得地动山摇似的。    玉宝妈早听说过周家大院好比阎王殿,从来也没敢来过。在院门口,保长家养的狗蹦着蹄子狂叫一顿,把玉宝母子吓了一大跳。那狗也长一双富贵眼,单咬穷人。幸好伙计出来把狗喝住,赶开,玉宝母子二人才没被咬着。玉宝妈听见正房客堂里吵吵闹闹,嘻嘻哈哈,又见屋里屋外,伙计们穿出穿进的,忙着端菜、送饭、打水、拿烟..不知里边在干啥,不敢进院。那伙计赶开狗,看玉宝母子穿得一身破烂,走又不愿走,进又不敢进,他就走到院门口对玉宝妈说:“你们快走吧。待会儿保长出来,看见你们,你们要吃亏的。你没听说过,周保长家从来也不开发要饭的吗?”玉宝妈说:“他大叔,我们不是要饭的。求你替我叫一叫刘打头的,你就说学校周老先生叫我来找他。”“他正忙着呢。找他有啥事?”玉宝妈说:“送我这孩子来给周保长放猪呀。”“就这孩子吗?太小哪..”“孩子小也不敢不来呀,以后要求叔叔多照看照看这孩子..”“那还用说吗!你们跟我来吧。别在这门口立着,保长他们今天请客呢。”那伙计领着玉宝母子正走在院当央,客堂里保长的声音叫起来了:“老孙,老孙..”“来哪!”那伙计赶忙答应。回头对刚从客堂里出来的那个伙计说:“老张!你带他们找打头的去吧。”“我要去套车。”老张指着东屋,对玉宝妈说:“你们在牛圈那边等一会儿吧,我就来。”老孙急忙跑进客堂里去了,老张也忙去套车去了。玉宝妈拉着玉宝正往牛圈走,忽听背后有个女孩子的声音在叫:“妈,妈,哪来的两个要饭化子,快出来看呀!”玉宝回头一看,见正屋石台阶上站着一个小姑娘,烫着卷发,脸上胭脂粉抹得绯红,身上穿着藏青呢子女西装,西装下面露一截白色绸短裙,高筒的水红色丝光洋袜子,脚上穿一双红皮鞋。她一边叫她妈出来看,一边就唤狗出来咬。她妈还没出来,两条恶狗已经窜拢来。玉宝妈一见,吓得不得了,忙拉着玉宝往牛圈里躲。玉宝躲也来不及了,忙把妈妈往牛圈里一推,顺手在院里就拾起一根干柴棍,一棍子正打在狗背上,那只狗“噢娘娘,噢娘娘”地跑开了,另一只狗就远远地蹲着“汪汪”叫。立刻正屋里出来一个又瘦又高的女人,这女人大约有四十多岁了,一脸横丝肉绷得紧紧的,擦胭脂抹粉,黑缎子上衣蓝缎子裤,一到台阶上,嘴里就不干不净地骂:“哪来的要饭化子?要饭要到院里来了,要造反啦,敢打我的狗?老刘,老刘,来呀!你们没有长眼睛?”她女儿也跳起脚喊:“老刘,你死啦!快来给我打呀!”正屋西面,从后院跑出一个大高个子,大约有三十来岁,长得挺结实,穿一身补疤衣。他跑到玉宝跟前,一把抢去了柴火棍,扔得远远的,拿大巴掌在玉宝背上打了两下,问道:“你们跑到这里来干啥?还不快走?”玉宝妈看他来头很凶,开始有点怕,后来见他打的不重,才放心一点,忙说:“我是来找刘打头的。保长要我的孩子来放猪,我这是送他来的!”大个子说:“我就是刘打头的。好,你们跟我来吧。”回头就对那个瘦长的女人说:“这是才雇的猪倌。”保长的儿子淘气从屋里跑出来,今天,他也穿得一身新。一见玉宝,歪着脑袋就叫:“玉宝,你不念书哪,当猪倌来哪,当猪倌来哪?升官啦!”边说边在他妈身边又蹦又跳。玉宝心里恨得不行,心想:“今天在你家里,让你摆吧,总有一天,我会狠狠地收拾你的。”就咬着嘴唇不做声。那瘦长女人两手叉在腰上说:“嗬!真了不起,进门就敢打我的狗,真少家教!刘打头的,把这兔崽子带走,叫他帮着扛行李。你们的手脚太慢了,蘑菇了半天,啥也没有收拾好!”回身拉着她女儿和淘气进屋去了。刘打头的把玉宝和玉宝妈领到西屋猪圈旁边的一间小屋里坐下,回身出去倒来两碗开水,从怀里又掏出两个馒头,说:“你们先吃着。这两天把人都累死了,我们从早上到现在还没有做饭吃呢。刚才那女人,就是保长的老婆,全村有名的‘大烟囱’;她兄弟回来买地,今天要把她姑娘带到大连去进日本洋学校。就是刚才那个烫头发的丫头,她叫英子,将来长大了,我看也是个妖精,和她妈一样。英子她舅舅才气派呢,在大连当巡捕,挣的黑钱不少!好,不说了,我得给他们去捆行李。嗨,上趟大连,象嫁姑娘一样,吃的穿的用的,我看她一辈子也花不完。你们就在这儿歇一歇吧,待会儿把他们打发走了,我就来。”他摸摸玉宝的头,又拍拍玉宝的脸,瞅着玉宝,笑了笑,问道:“刚才没有打疼吧?疼不疼?”玉宝还没来得及回答,突然,刘打头的瞅见玉宝背着书包,伸手就把他的书包掂了掂,说:“嗬!你还在念书呢,有出息,有出息!没事儿念点大伙儿听听吧。”一扭身就出去了。    玉宝母子,水也不想喝,馒头也不想吃,从昨天下午到今天,哭了好多场,母子俩都是浑身没有劲。玉宝坐在妈妈身边,头靠在妈妈怀里,听见院子里人在叫,车在响,马在踢蹄,伙计们忙着在搬行李;客堂里没有划拳的了,男男女女,笑一阵说一阵,说不完也笑不完。隔壁猪圈里,大肥猪闷声闷气地叫,小猪崽子也尖声尖气地叫,一群肥猪,有被咬了耳朵的,有被踩了脚的,有追着打仗的,有争嘴的,吵闹不休。这小屋又矮又黑又潮湿,土炕上几堆破烂被子,光景和玉宝家差不多,拿这小屋和这个大院的正屋、客厅的高房、漆柱子、玻璃窗比起来,简直是两个天地。玉宝妈心里发愁:“孩子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不一会,客厅里的说笑声到院子里来了。不知道是些什么人在说笑,只有保长、大烟囱、英子、淘气和王红眼的声音,分辨得出来。他们多高兴啊!象一群回巢的老鸦一样,呱哒不完。保长不住地高声吩咐伙计,干这干那,伙计们边跑边答应,累得呼吃呼吃地在打东西。忽然,又听见保长在高声叫:“小猪倌呢?他不是来了吗?躲哪儿去了?怎么不来帮帮忙?把猪倌给我叫来!”只听刘打头的回答道:“他在后院正忙着呢,在捆行李。”“天到这时候,还没捆好?饭桶!给我马上叫来!”刘打头的只得来叫玉宝:“孩子,你出来吧。要不,保长要骂了。”玉宝妈说:“我去。”刘打头的拦住她,说:“你就别去了,叫玉宝去吧,我会照顾他的。”玉宝一咬牙,说:“妈妈,你别去,我去。”玉宝跟刘打头的走到院里,一看,台阶上下立着十来个穿得挺阔气的财主,围着一个带洋刀穿日本军服的高个子军官在说话。那家伙嘴角边上叼着半截纸烟,嘴上留一撮小胡子,活象个日本人。保长跟财主们和他说话,一句带一个笑。英子披一件红呢子小大衣,左手抱个洋娃娃,右手挎的提包,鼓鼓囊囊的,不知装些啥,淘气一手拿着苹果,一手拿着一架小飞机,他们两人嘴里都在嚼什么。院子里停着两挂胶皮轱辘车,一个车套了四匹马,车上车下,大小皮箱十几口,好几个麻袋涨得都快要爆开口了;网篮、藤条篮、大提包、被盖卷堆了一地;还有两个柳条篮子盛着鸡、鸭,光母鸡就有十来只;一堆油纸包,包着腌肉、熏猪腿、野味,十来个大大小小的纸匣子,外面捆着细花绳,不知装些什么。    玉宝来到大车跟前,眼都给一堆花花绿绿的行李弄花了,不知该做什么。四五个伙计正在往车上装皮箱,玉宝伸手去抬,沉得要命,哪里抬得动!心想:去拿那些匣子会轻一些吧。伸手拿起两个纸匣子正要往车上递,保长看见了,他大声喊道:“拿下来!拿下来!你想把花给我压坏?”上来没头没脑地照玉宝就是几耳光,打得玉宝牙齿缝直流血,眼睛直冒花。院子里还积着一汪汪的雨水,玉宝被打得摇晃着在烂泥里转了几个圈,好容易没摔倒在地下。等他站定,才听清保长在骂:“笨蛋!傻瓜!小兔羔子!你瞎了眼啦?你想把箱子压在花匣子上面是不是?——嗬!大学生呀,你还把书包背来啦?我是雇你来放猪的?还是雇你来念书的?拿来,把书包拿来!怎么,叫你把书包拿来!”玉宝一点没有哭,一听保长要他的书包,瞪着小黑眼珠,用袖子擦了擦嘴上的血,两手按住小书包直往后退。“给你?这是我的书。”生怕阎王保长抢去。阎王保长见玉宝不给书,恶狠狠地上去,一把扭住玉宝的耳朵,从脖子上硬把玉宝的小书包给夺下来。翻开一看,果然是几本书,他一把掏出来,不由分说就要扯,玉宝见要扯他的书,他什么也不顾了,急得扑上去,一面骂着,一面就往回抢。保长见玉宝还敢来抢书,照他一脚踢来,把玉宝“扑通”一声踢倒在烂泥塘里。保长把三角眼一瞪说:“给你书,给你书!”“哗,哗”几把,就把几本书和本子全扯成碎片,朝玉宝脸上扔来,碎书片扔了一地。保长还不甘心,还不断地用脚使劲踩那些碎纸片。周老师给玉宝的几本书和本子,这下子都完了;剩下那半截铅笔,保长也不饶它,“咔嚓”一声,折成两半,也扔在地上用脚踩。边踩,嘴里边骂:“我看你再念书,我看你再念书!告诉你,今后要不好好给我干活,猪要是卡坏了一条腿,当心我揍死你!我知道你很调皮,不给你个下马威看看,你不知道我的厉害!”完了,他又把玉宝的小书包也几下子扯成了碎布条。英子和淘气见玉宝被他爸爸打在烂泥塘里,高兴得跳着脚直叫:“好!”那些绅士和财主们也在狂笑。王红眼活动着三瓣子嘴笑着说:“哼!一个穷要饭化子,还想中状元呢,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玉宝从泥里爬起来,看书和本子全完了,又气又伤心,“哇”的一声就哭起来了。他边哭边骂地奔保长扑去,保长往旁边一躲,骂道:“你敢耍赖,你敢耍赖?你要造反哪?我揍死你。”回手举起他手中的文明棍又要打。刘打头的从屋里拿东西出来,看见了,忙赶上去一把抓住玉宝,用身子挡住文明棍,假装十分生气,摇着玉宝的头,大声骂道:“哭什么?这里又没死人!你还哭吗?该揍!谁叫你不长眼睛!”又回头对保长说:“保长,叫他回去吧,弄这个小傻瓜来,光吃饭,啥活也不会干,还多操一份心。”保长把三角眼一瞪说:“你说什么?你懂得个屁!叫他回去,他家欠我的钱,你来还?谁有这小兔羔子长得鬼,他想吃我的饭、念你的书呢。告诉你,你可得好好看看他!不好好干,就给我狠狠地揍!”玉宝妈听自己的孩子哭叫,连忙跑出小屋来,见玉宝满身是泥,嘴边流血,她心疼得厉害!忙跑过去把自己的孩子抱在怀里。玉宝一头倒在妈怀里就大哭起来。玉宝边哭边叫:“我的书,我要我的书!”玉宝妈替他擦着眼泪和嘴上的血,直叫着:“孩子,孩子,别哭哪,妈在这里!”阎王保长见玉宝妈在这里,就改用和缓的口气说:“你还没走呀!”玉宝妈没好气地说:“保长,谁家没有孩子?你自己的孩子,你舍得这样打吗?你自己的孩子,还要送到大连进日本学校;人家的孩子,硬弄到你家放猪,带两本书,你还给撕了。保长,一个人做事也做得太过分了!”保长用手指着玉宝说:“看看你的孩子吧,真太少家教了,我说他几句,他就当着贵客面前骂人。我看在客人的面子上,不过教训他几句,他就哭起来了,轻轻拍他两下,也算打吗?”保长越说越火了:“怎么你这个女人这样不懂事?我雇玉宝来,是雇他来念书的?还是雇他来放猪的?玉宝来放猪,是你心甘情愿送来的!他不来放猪也可以,你们把欠的村上买枪的钱还来就成。哼,给他们垫上了钱,还不说好的!”王红眼劝说:“保长,这种女人,就别理她!你息点气吧!”回头又骂玉宝妈:“不懂事的女人!在贵客面前,你发疯了?瞅你们那要饭化子样,你们能和保长比么?玉宝到保长家来,就要遵守保长家的规矩,好好干活。哼,还想读书!知趣一点,免得自讨苦吃!”贵客们也七嘴八舌地说:“该打!这孩子真该好好管教一下,居然敢骂起保长来了,太不象话了。”王巡捕说:“要让我的脾气,早把他揍成两半了。——好了,再见吧!诸位请留步!”    玉宝妈没有敢再吭声,和孩子抱在一起哭着。王巡捕和英子要走了。那些村长、保长和体面的财主们,都来和王巡捕握手,握一次又一次,说不完的奉承话。这个把英子抱起来亲一亲,那个又把英子接过去,还往她口袋里放钱,说:“到大连买糖果吃吧,将来上日本学堂当了女博士,可别忘了咱们呀!”英子歪着脖子讨好卖乖地说:“我要当上女博士,我还要做一套协和服,你说好不好看?”王红眼咧了咧三瓣嘴说:“好看,好看,当然好看啦!千万要做好料子的。”“好看,我上大连就到洋服店去做一套。舅舅,你带我去!”王巡捕笑着说:“带你去。你喜欢穿什么花色的?”“我喜欢——”她用手比划着说:“大朵大朵的玫瑰花色的。好看死啦!妈妈,你喜欢吗?”大烟囱上去一把抱住英子,亲着她的脸说:“喜欢。”忙对众人说:“你们看看呀,这么一点点的孩子,就会挑花色啦。哈哈哈哈!”众人忙陪笑说:“都是你的好福气呀!你这个老太太就等着享福吧。”    “王清一,王清一!你就要走呀?来,我也送送你。”    从客堂里走出一个穿着青缎印花马褂的瘦老头子来。这老家伙,能有七十来岁,把他的黑铁脸一丧丧,就象谁欠他两吊钱一样。这人正是保长的父亲老周春富,外人都叫他老周扒皮的。他晃晃荡荡地摆出来,边走边说,要送王巡捕。英子正在高兴处,见她爷爷出来,忙上去拉着老周扒皮的手,撒娇卖乖地说:“爷爷,我当上了女博士回来,你给我买汽车吗?”老周扒皮假装生气地说:“买汽车?你不想坐飞机呀?”英子说:“我想。”“你想?哈哈!你有那个命,你就坐吧。”淘气说:“爷爷,我也要坐。”老周扒皮说:“好,你们都坐,就不让你妈坐。”王红眼说:“还用得着你爷爷给你买飞机,到那时候,自然会有人给你买!”英子忙问:“谁?”王红眼说:“还用问吗?你的女婿呗。”英子举起洋娃娃照王红眼脸上就打了一下子,骂道:“死王红眼,快滚!我们家不要你。”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老周扒皮生气了,照英子背上轻轻用巴掌拍了一下,骂道:“没家教!敢骂老辈吗?都是你妈把你惯坏了。”大烟囱一听这话生气了,扭头横眼瞅着老家伙说道:“爹,说话别没良心!孙子、孙女,全是你惯坏的。还诬赖别人。”保长说:“爹,不叫你出来,你非要出来。喝一点酒,就说酒话。幸亏都不是外人..”老周扒皮摇头叹气说:“好好,都是我不对。我知道,我在哪里,你们总看我不顺眼。”王巡捕上去拉住老周扒皮说:“大伯,我要走了。请回屋歇歇吧。等秋后请你和姐夫都到大连来玩。”“哈哈哈哈哈哈,好啊!我秋天去。”淘气上去抱住王清一说:“舅舅,舅舅,我也要去玩。你到大连给我买一架大飞机呀!”“好好,给你买。”众人走到院子里,保长对村长们说:“昨天晚上雨真大,路恐怕还不好走。来,请上车,一起走吧,我也到村上去。”淘气说:“爹,爹,我也要去。”回头见玉宝还在一边哭,就歪着脖子瞅玉宝笑着说:“玉宝,别哭鼻子啦。升了猪倌,给你道喜吧。”玉宝心里很气,回头把小黑眼珠一瞪,吓得淘气倒退了好几步。直喊:“妈,妈!你看小猪倌要打我。”大烟囱上去拉住淘气,对玉宝说:“唉呀呀,你想造反啦?你敢打他?简直没有个上下啦。”又俯下身子对淘气说:“不要怕他!他敢打你,我就要他的小狗命。走,快上车吧。”淘气摇晃着大头,对玉宝摆着架子说:“听到没有?你到我们家干活了,我可不怕你啦。你敢打我,我就敢要你的小狗命。”说着就跑到大车跟前。大家早上车了。王红眼忙把淘气抱上大车,两个车夫就把马赶动走了。    老周扒皮立在院子里,见客人出了大门,回头看见伙计们还站在院里瞅着,忙对刘打头的喊道:“在这看什么?还不快做饭吃了,上山干活去!”刘打头的连忙答应道:“饭都做上了,咱们吃了饭就去干活。”又连忙回头对伙计们说:“大伙快吃饭去吧。”伙计们答应着走开了。老周扒皮又指着玉宝对刘打头的说:“要做的活,全告诉他!把我们周家的规矩也告诉他!今后,咱们照规矩办事。”刘打头的心里好不耐烦地说:“老东家,你就别操心了。有什么要告诉他的,我们都会告诉他的。”老周扒皮忽然听见猪叫唤,又没好气地说:“你们这些人,一个个全是白吃饭,你们听听,从早上到现在,连猪都没有给我喂。快叫小猪倌给我喂猪去。”说完,才摇摇摆摆地走到大门外去送客去了。    就着保长一家子都不在院子里,刘打头的和玉宝妈说了好长时间话。刘打头的说:“大嫂子,别怪我多嘴。你们怎么不打听打听,就把孩子往火坑里送?咱们南北屯子,谁不知道老周扒皮呀!那老家伙一天到晚哭丧着脸,又凶又狠,有一点点不合他的意,不是打就是骂!从我到周家来这两三个月,就叫他打骂跑了两个伙计。大人都受不了他家这个罪,一个孩子怎么能受得了呀?”玉宝妈叹气说:“唉!他大叔呀,不是我们当父母的心狠,不疼孩子,孩子读书正好好的,这个阎王保长硬逼我们还村上买枪的钱。他爹,去年给保长家做了一冬的工,过年工钱不给,老周扒皮放狗把他的腿咬伤,到现在还没有好,治病都没有钱,家里吃上顿没有下顿,哪有钱给保长?不把孩子送来,保长就要把玉宝他爹送给日本小鬼子呀!”刘打头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好吧,把孩子交给我吧。我们就是多干一点活,多操一点心,也不能让孩子吃亏。怕的就是我们有照顾不到的地方。他昨天还上学吗?”“是啊。”玉宝妈用手指着地下撕碎的书说:“那些书和本子,都是他周老师给的,周老师总说这孩子能成材,谁知才念了一个月零几天书,就遇上这场祸事。苦命的孩子,他没有念书的命呀!”刘打头的自言自语地说:“唉!周老师真是个好人呀。”他又劝玉宝妈说:“大嫂子,事到如今,你就别难过了。把高大哥的腿赶快治好要紧。你家里要是有事,你就回去吧;玉宝这孩子,就叫他跟我睡在一起,好照顾他;以后隔上十天半个月,能来看看孩子也好;不能来,有我们在这里,你和高大哥都请放心吧..”    玉宝妈想走,又舍不得离开孩子,她把孩子拉到怀里,亲了又亲,叮嘱孩子说:“孩子,妈路上教你的话,你可千万要记住!来到这里,你就要把刘叔叔当成你的爹妈一样,要听刘叔叔的话!记住!放猪,你可不要把猪赶得太远了,有个啥事,你刘叔叔他们也好帮助你!天不黑你就要把猪赶回来。我担心狼呀!”玉宝妈站起来又坐下去,把孩子搂了又搂,亲了又亲,眼看天要过午了,怕家里老小没有人伺候,只得立起身来,拉着玉宝的手说:“好孩子,你是妈妈身上的肉,是妈妈最好的孩子,在这里跟你刘叔叔在一起,叔叔们会疼你的。妈要回去了..”才走了两步,回头又把玉宝搂过来,亲着玉宝的脸,这才扭头走了。    玉宝见妈妈走了,“哇”的一声哭得很厉害。刘打头的赶快把他抱在怀里,说:“别哭了,孩子!走,送送你妈妈去。”刘叔叔牵着玉宝的手走出了大门。玉宝见妈妈已经上了东面的小桥,哭得更伤心,哭着,叫着,去追妈妈。   这时候,那帮财主们,嘻嘻哈哈地站在桥东正说笑话。临别时,老周扒皮又说:“清一呀,到大连叫英子最好早点上日本小学,她能跳班,就任着多花点钱,也叫她早点升到高中,以后好去日本留学。”王巡捕笑着说:“大伯,你放心吧。到大连少不了读日本书。”停了一下,看看老周扒皮又说:“大伯,对付佃户你是内行。我那地租子,就劳你老人家费心了。”财主们都抢着说:“你放心好啦,有我们在村里,佃户们还敢耍刁?你回到大连,在吉田太君面前,千万给我们带好啊。我们给他那些土产,务必请他笑纳!”大烟囱扭扭哒哒地追在车后面,喊:“英子,钱不够花的,向你舅舅要!”    玉宝妈出大门不远,望见保长一家子和财主们在桥东说笑,心里有些害怕,不敢过桥。正想返回来,见玉宝边哭边叫地追来,急忙返身去抱着孩子。不想玉宝死拉着她的手,不放她走,哭着说:“妈呀!你别走,我要跟你回家去呀,妈..”她妈被玉宝哭得生了气,甩开他的小手说:“不懂事的孩子,你回家吧,你回家,保长就把你爹拉去送给日本鬼子!你就不要你爹吗?叫你爹去死吗?”刘打头的把玉宝拉到怀里,摸着他的头说:“玉宝,别哭了,跟叔叔在一起,和在家是一样!不要怕,保长要是敢打你,咱们大家想办法收拾他。叫你妈走吧。”玉宝见妈生气了,只得放开妈妈,扑在刘叔叔怀里哭着,眼瞧着妈妈,难过得也不说话了。玉宝妈回过身去,擦干眼泪,又转过身来说:“好孩子,跟你刘叔叔回去吧。妈过两天就来看你。”又亲了亲玉宝,给他擦了眼泪,见大烟囱已走远,她才急忙过小桥,绕道走了。 第七章 放 猪 玉宝在周保长家放猪,老周扒皮把他看得很紧。除了放猪,还得喂鸡、喂狗、扫院子、垫圈..。白天要把牛圈、马圈里的粪扫到猪圈里,晚上,同伙计一起,还得下二尺多深又腥又臭的猪圈里,用脚踩猪粪。院子一时没有扫干净,牛、马圈里有一个粪蛋,老周扒皮就象凶神一样,不是打,就是骂。    大烟囱更厉害,她除了抽大烟,什么也不干。每天屋里的地,叫玉宝去扫,还要玉宝给他们一家拿尿壶。玉宝不干,大烟囱就象母夜叉一样,又打又揪,玉宝身上叫她揪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玉宝气得哭,死也不给她倒尿壶,在伙计吃饭的时候,大烟囱就不让玉宝吃饭,要他先去喂饱了猪,才准回来吃饭。等玉宝喂了猪回来,伙计们早就吃完饭走了。玉宝拿起碗才要吃,大烟囱带着淘气过来骂:“唉呀呀!饭桶!伙计们都吃完饭上山了,你还吃?吃多了上哪去拉屎呀?不给我好好干活,喝稀的吧!”回身把饼子拿走了。淘气又上来把碗抢去说:“不要吃啦,大肚子!这稀饭留着晌午喂猪。”端起饭盆就要走。玉宝见淘气欺负他,气得把小黑眼珠一瞪,就要揍他,吓得淘气连忙把饭盆撂下,没敢端走;大烟囱回来看见了,就大声骂:“干什么?反了你啦!把你喂饱了,你还敢打主人?淘气,你送给他打吧,..你敢动淘气一根汗毛,我就把你脑袋瓜给揪下来!”淘气见他妈来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哭又叫又蹬腿,说玉宝打了他。老周扒皮听见哭闹声音,拄着棍子进来,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个不停。玉宝见事不好,只得放下筷子,跑去放猪。每天差不多都象这样,干的不给吃,稀的不给喝,就是捞上喝点稀的,也填不饱肚子。玉宝天天在山上放猪,天天挨饿,饿急了,就在山上拔洋奶子草(野花名)来吃。    淘气见玉宝不敢打他,很是洋洋得意,天天故意来找玉宝的别扭,想法欺负他。一天,淘气放学回家,在路上见玉宝和屯子里的小孩子们在一起放猪,他就走拢去,又要玉宝给他上树摸喜鹊蛋。哪知道和玉宝一起放猪的那五六个小朋友不让了,一起要揍淘气。淘气见事不好,连忙夹着尾巴跑回家去,告诉他爷爷说:“玉宝在山上不好好放猪,和屯子里的孩子在山上玩,猪跑了都不管。我去说说,他们还要打我。”老周扒皮一听,可火了,跑到山上来要揍玉宝,把别的孩子都吓跑了。从此以后,老周扒皮再也不准玉宝和屯子里的孩子们在一起放猪。孩子们都怕老周扒皮,也不敢去找玉宝。每天,玉宝只得孤单单的一个人去放猪。    人多了,在一起,猪还好放管;一个人放十二、三口猪,真不好放!老母猪,又奸又滑,打一棒子,一哼哼,真是“棒打不走”;人不在跟前,它就往庄稼地里跑,猪按倒了庄稼,放猪的就得挨揍。那八个猪囝子更不好放,和耗子一样,又淘气,又调皮,“嗯嗯”的到处乱钻,一不留神,就没有影子了,刚找到这个,又得去找那一个。阎王保长对玉宝说过:“猪囝子要是叫狼吃了一个,我就叫你顶命!”山上狼多,玉宝真怕猪叫狼吃了,成天到处跑着看猪,又饿又累,几天的工夫,把个孩子搞得就不象个孩子样了。    这几天,伙计们正在忙着铲二遍地。天不亮,老周扒皮就把他们喊起来上山去,天黑了,才收工回来,他们都累坏了啦,吃罢晚饭就想睡觉;白天又不和玉宝在一起,就没能照顾这个孩子,没能在晚上收工以后,帮玉宝扫扫院子,喂喂猪。玉宝这孩子好强,吃的苦头,也不肯对刘打头的说。    六月里,一天中午,天热得都喘不上气来。老周扒皮怕把猪热坏了,就逼着玉宝把猪赶到东大沟水塘里去。沟沿上连棵树都没有,坐在地上,就象坐在火炉子上一样。玉宝看着小猪囝子在水里围着老母猪,跑着叫着,吃着奶,玩得挺欢,想起自己,见不着母亲,连小猪仔都不如,心里很难受。妈妈说来看我,为什么光叫人家带来几回衣服,她一回也没有来?爹的病怎样?家里怎么样?都不知道。玉宝越想越难过。想回家去看一看,老周扒皮又不准,想赶着猪回家看一下,离家有八九里路,山又高,猪又不好赶,还怕老周扒皮看见了会挨打。周老师也不知道怎样了?书又叫阎王保长给撕了,我的同学和小朋友也不来找我玩。真想去找周老师再要一本书,等猪吃饱了,也好认几个字。想问问淘气,周老师怎么样?淘气那个坏种,什么也不告诉,问他,他就瞪着眼说:“不知道。周老师死了。”玉宝气得真想揍他一顿。玉宝想起这些事,越想越生气,越生气,头越昏,天热得就象一个火炉子,人难受得象火烤一样烧心,想坐坐不住,眼睛越看东西越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玉宝给太阳晒昏过去了。    过了好大一会,玉宝忽然觉得有点风凉,“轰..”一个阵雷,把玉宝吓的一哆嗦,这才清醒了。他忙爬起来一看,唉呀!天阴的乌黑,又是雷,又是闪,怪不得这样热呀,要下大雨啦!一看,老母猪在叫,小猪囝子在乱跑,玉宝急得赶快爬起来,把猪赶到一起,数了好几遍,都是:一个老母猪,四个肥猪,八个小猪仔。猪够了数,就忙赶着往家跑。不想,跑不多远,“哗哗哗..”的大雨,就象瓢泼似的下起来。 猪被雨打怕了,到处乱钻,雨点儿打得玉宝眼睛都睁不开。玉宝冒着大雨东赶西追,好歹把猪赶到一起,急忙赶回了周家,浑身上下,给雨水浇的,就象刚从小河里爬出来一样。    玉宝把猪赶到大门口,碰见老周扒皮,正在门口气呼呼地骂人,说是雨把什么车浇湿了,骂伙计们事先没有收拾好。忽然,他见玉宝赶着猪回来了,看看猪给浇得浑身流水,一查数目,他发现少了一个小猪囝子。这一下子,老周扒皮可火了,一把抓住玉宝的胸脯,狠狠地打了几个耳光,问道:“怎么把我的猪浇成这个样?你要给我浇死?天下雨了,你为什么不早点给我把猪赶回来?那个猪囝子呢?是叫狼吃了吗?快说,猪到哪里去了?”这几个耳光,打得玉宝眼里直冒火星,牙根直冒血。玉宝听说少了一个猪囝子,吓得直打哆嗦,忙擦了擦嘴边上的血,仔细地数了数,可不,真的少了一个。玉宝结结巴巴地连忙分辩说:“没有叫狼吃呀,我回来的时候,还是八个呀。”老周扒皮瞪着眼睛说:“八个在哪里?那个叫你偷着吃了吗?吃了就给我吐出来;没吃就要给我找回来;找不回来我就要你这条小狗命!去!快去给我找回来!”玉宝给倾盆大雨浇得嘴唇都发黑了。身上又冷,心里又怕,哆哆嗦嗦地,浑身直发抖,连忙说:“老东家,雨下得太大了,等雨住一住,我就去找。..”“胡说!快给我去找!等什么?等死呀!啊?你怕雨浇,我的猪就不怕雨浇吗?”他一边骂,一边打,照着玉宝一脚踢去,正踢在玉宝胸脯上。幸亏老周扒皮上了年纪,力气不大,踢得不很重,玉宝忙蒙住胸脯跑开,怕他再踢。老周扒皮见没踢着什么,回手就把玉宝往大门外一推,玉宝脚底上的稀泥一滑,没有站住,一下就给推倒在门外的泥水塘里,“啪哒”一声,半边身子都糊上了稀泥,满头,满脸都是泥水点子,弄得象个泥人一样。玉宝更不敢进门了,从泥水塘爬起来,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揉了揉眼睛,把猪赶进圈里,只得顶着大雨去找那个猪崽子。    雨又大,路又滑,山上下来的洪水“嗡嗡”地直响。玉宝给雨水浇着,返回去找猪,越走越打哆嗦,越打哆嗦,脚下就越走不稳,晃晃荡荡,只觉头昏脑胀,不断地卡倒在泥地里。卡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卡倒。就这样翻了两个小山,也没找到猪仔。玉宝怕再挨打,不敢回去了,站在雨地里,想往家跑,想回去找妈妈。跑到小河边上,哪知道,小河挡住了他的去路,河里的洪水,象发狂一样地卷着泥沙、树杆、草叶子拚命地翻滚着。浪花卷起来有一人多高,水也不知有多深,不敢过河。玉宝在河边站了一会,叫雨淋得实在受不了,想回保长家里去,又想起老周扒皮说过:“猪仔找不回来,我就拿你顶命!”也不敢往保长家跑。玉宝进也不敢进,退也不敢退,四下也看不见一个人影,好象再也没有一个人爱他了!就坐在小山坡上的烂泥里,朝着自己家的方向,没命地哭,喊叫自己的妈妈!他自己也不知喊了多久,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叫他:“玉宝!玉宝!好孩子!别哭啦!小猪囝子找到了,快回去吧!”玉宝听有人叫他,回头一看,见刘打头的和长工们顶着雨走来了。又见刘打头的怀里抱着一个小猪崽子,玉宝心里才好受一点。刘打头的把猪仔交给老张抱着,跑到山坡上来,见玉宝湿得好象一只小水鸭,满身都是泥,眼都哭红了,就把玉宝抱起来,说道:“别哭了,孩子!是不是找不着小猪崽子?”玉宝听刘叔叔一问,紧紧地搂着刘叔叔的脖子,又大声地哭起来。刘打头的说:“别哭了,你看这不是猪囝子吗?我们回来的时候,见猪囝子在沟里叫唤,知道是你把它丢在山上了,就把它抱回来啦。”玉宝说:“老周扒皮打我呀..”玉宝见了刘叔叔,就象见了自己的妈妈一样,有一肚子冤屈想告诉刘叔叔。刘打头的一听,气得说:“那个老家伙,什么时候,咱们可得想法收拾他一顿。”他看见玉宝牙缝里的血,又对伙计们说:“你们看!把一个孩子打成什么样子了。”又拉着玉宝说:“快走吧!快回去换换衣服,看你淋成这样,要冻着的。”玉宝跟刘叔叔走到猪囝子跟前一看,猪囝子腿崴坏了,玉宝吓得又要哭。长工叔叔们都说:“不要怕,这猪囝子腿几天就会好的。”刘打头的说:“玉宝,不要怕。把它抱回去和那些猪放在一起,咱们不让老周扒皮看见,两天就好了。走,快回去吧。”    雨还在不停地下。玉宝跟着长工叔叔一起回到保长家,偷偷把猪囝子放好,然后,刘打头的才去告诉老周扒皮说:“猪囝子找着了,是好好的。”老周扒皮不放心,撵到猪圈跟前看了看,见一群猪正在争嘴吃猪食,数了数数目,都不缺,这才骂唧唧地回到正屋里去了。    伙计们回到屋子里,就忙着换衣服,伙计们住的屋子,简直成了个大水坑了。院子里的雨水,往屋子里“哗哗”直流,屋顶上还到处滴水。大伙儿的被子、衣服,浸湿了大半,有的伙计只好把湿衣服脱下来,拧干了水就又穿上了。大家边换衣服边骂:“老周扒皮真没长良心。他的牲口圈,地势高,还不漏水,伙计们住的房子,连他的牛马猪圈都不如。”刘打头的见玉宝换上一件破棉袄,他伸手摸摸,这破棉袄也是湿的,玉宝冻得蹲在炕上,哆嗦在一起。刘打头的说:“这孩子要冻病的。”忙叫玉宝把湿棉袄脱下来,把他自己身上那件干衣服给玉宝穿上。玉宝见刘叔叔没有衣服换,高低不穿。刘打头的把他抱住说:“好孩子,快穿上吧,要冻病的!”硬给玉宝换上了。众人正在换衣服,忽然,老周扒皮拄着棍子跑来,指着伙计们骂道:“怎么,天一下雨,你们就不下地了?下这点雨,哪里不能避一避?非得跑回来,耽误做活?快拿锹去看看地去,别叫大水给我冲了地!”伙计们说:“雨太大,都淋湿了,回来换换衣服。”刘打头的对伙计们说:“叫你们换了衣服就走。现在雨小了,大家快走吧!”老周扒皮直催着伙计们说:“换了就快去!夏天的衣服,不换也可以,湿点还风凉一些。快看地去。”刘打头的说:“快!快..快走!老东家,咱们走啦。地出不了事,你放心!”老周扒皮见伙计们走了,就指着玉宝的鼻子说:“这回我算饶了你,再要是把我的猪囝子丢了,我就活扒了你的皮,快给我把院子里的水放出去!再推些土把牛圈垫垫,牲口躺在湿地上会生病的。快去!”见玉宝拿锹去放院子里的水去了,他才走。   雨不下了,天还阴的乌黑。玉宝放完院子里的水,把牲口圈垫完,就去喂猪。猪圈的墙高,玉宝把猪食一放到墙上,一群猪“哽哽”地直叫唤,挤过来就争食吃。那崴了腿的小猪崽子躺在一边,急得直叫唤。玉宝怕老周扒皮出来看见,忙跳进猪圈,把小猪抱到猪槽边,才往槽里倒猪食。“呀!”怎么猪食里有一块黄澄澄的大饼子!玉宝今天真饿坏了。忙爬上猪圈墙看看,外面没有人,就蹲下来,把大饼子挑出来,拿起就吃。不想,淘气穿着小水鞋子,一跳一蹦的跑出来踩水玩。一晃眼看见玉宝在猪圈里一露头,又赶忙蹲下去,就偷偷跑到猪圈跟前来,爬在猪圈墙上看,“呀!”玉宝在猪圈里拿出一块饼子来,正往嘴里放呢。猪圈里臭气很大,淘气赶忙把鼻子一捂,嘴一咧,下了猪圈墙就喊道:“爷爷!爷爷!玉宝偷吃猪食!”玉宝听淘气喊叫,吓得浑身一哆嗦,饼子掉在地下,几条大猪立刻就把饼子抢着吃了。玉宝怕老周扒皮来看见崴坏腿的小猪,心想,赶快爬出猪圈,他就看不见瘸腿猪了。就忙往猪圈墙上爬。淘气见玉宝爬猪圈墙,以为他要跑,连忙用手一推,“扑通”一声,把玉宝从墙上又推进猪圈里。顺势更大声喊道:“爷爷!快来呀!玉宝要跑啦!”玉宝没有防备,掉进猪食槽子里,“啪!”一家伙,把猪食溅得四下直飞,吓得那群猪赶快四散跑开。“嗯嗯”地直叫唤,在猪圈里来回乱蹿;瘸了腿的小猪囝子跑不动,吓得“追追”地直叫,拖着一条坏腿,使劲蹦一下,跑一步,蹦一下,又跑一步。淘气还在拚命地叫他爷爷,玉宝又恨又气又害怕,连忙爬起来,把瘸腿猪囝子抱起,想把它藏在墙角落里。谁知道,连藏了几处,都藏不住,正在作难之时,只见老周扒皮已经在猪圈墙上露出半截身了,奸笑道:“哈哈!好小子!胆子真不小!你把我的猪腿搞坏了,还敢和我的猪争食吃,怪不得你来了,我的猪就长不肥了。好东西都叫你偷着吃了。”见玉宝正在身边,他举起棍子就打。玉宝早有防备,把猪崽子一丢,就往墙根躲;淘气看见,捡起石头子,就象下雨点子一样打他。玉宝见躲也没处躲,藏也没处藏,被打火了,心想:“反正我不能好了,猪腿坏了,他们会把我打死的。要打,我就出去和你们打吧。”玉宝忙往猪圈墙上爬,想跳出来。老周扒皮没等玉宝爬上墙,一棍子打来,玉宝往旁边一躲,顺手就抓住了棍子。玉宝狠命往里拉,老周扒皮就用力往外拉,玉宝见拉不动,顺势一松手,老家伙没防备玉宝这一着,一屁股就倒坐在烂泥里。玉宝不管三七二十一,赶快跳出猪圈墙,拔脚就跑。淘气见他爷爷倒在地下起不来,喊了声:“妈妈!”连忙追上去,想把玉宝抓住。玉宝早恨死他了,见淘气向他扑来,就作了准备,等淘气跑近了,他一扭头,照淘气身上就是一拳,淘气来不及躲闪,“妈”的一声,一筋斗就栽在烂泥塘里。玉宝打倒了淘气,回身就跑,还没到大门口,不料,大烟囱已把大门堵住,一把就把玉宝抓住。她咬着牙,也不管是身上还是脸上,就狠狠地揪起来。老周扒皮从烂泥里爬起来,赶上来和大烟囱一起,用力把玉宝按在地下;淘气已经把他爷爷的棍子捡来,递在他手里;淘气也捡来一根柴棍;于是,老周扒皮、大烟囱和淘气三人,轮换着把玉宝狠狠地打了一顿。    雨已经不下了。屯子里的人见大雨一住,就出来忙着放院子里的积水。大家听见周扒皮的院子里在吵吵闹闹地揍人,又听是玉宝被打得嘶声哭叫,都跑来看。只见老周扒皮一家子老少三辈在毒打小猪倌。他们揍一下,停一下,骂上几句,又揍。玉宝躺在泥水塘里,浑身是稀泥,脸上被泥和血涂得不象个人样。大家挤在周家大门口,都替玉宝打抱不平。老周扒皮见村里人越来越多,这才住了手;又给大烟囱递了个眼色,说:“教训教训这小子就行啦,这回算便宜了他。”大烟囱又揍了几棍才住手,说:“哼!简直反了。一个小毛孩子敢打老东家、小东家,胆子真不小!不教训你两下,你连规矩都会忘掉了。”回头拉着淘气就走,说:“走,先饶了那小鬼头。妈给你换衣服去。”他们进正屋里去了。老周扒皮用棍子捅了捅玉宝,叫道:“快滚起来,给我喂猪去!”玉宝被打得动不了啦,躺在泥水塘里,嗓子都哭喊哑了。想爬起来也起不来,细声地喘着气叫道:“妈妈!”老周扒皮见玉宝起不来,笑说道:“你这孩子呀,怎么养成这个牛脾气?棍子都把你教育不过来,我就不相信。来,起来吧,别再放刁了。”伸手就来拉玉宝。连拉几下,玉宝也起不来。老周扒皮笑着说:“好好好,那你就在这儿躺着吧。我当东家的替你去喂猪去。”又回头对挤在大门口的众人说:“你们看,这个孩子是老毛病啦,你动一动他,他就躺在地下耍赖,死不起来。你们大家也别理他,待会儿,他自己会爬起来的。这孩子理不得,越理越赖皮。”边说边摇摇晃晃地回到正屋里去了。    老周扒皮走后,站在大门口的人,进来了几个,慢慢搀起玉宝,把他抬到西屋炕上躺着。可怜的玉宝,被周家祖孙三代打得浑身是伤,没有剩下一块好地方,有人用破瓢舀来一瓢水,给他洗了洗脸上的泥和血,这才看见满头满脸都全是紫一块青一块的伤痕,头上被打肿了,起了几个包,还破了几条口子。大家给玉宝换衣服的时候,看见玉宝身上也被打得青一条紫一条,伤痕简直数不清。大家气得说:“看!把孩子打成这个样子,那老东西还说是才教训他两下呢。周家的人真是心眼儿都黑透了!”玉宝没有干衣服,有人就把身上的褂子脱下来给他换上。玉宝浑身的伤口,疼得厉害,一声声叫着:“妈妈!”哭个不停,大家劝了又劝,安慰了又安慰,好容易把玉宝哄得睡着了,才慢慢散去。    玉宝被太阳晒昏过,又遭了一场大雨淋,又挨了这一顿毒打,一下子就给整病了。整整发了一宿烧。玉宝躺在炕上,二二虎虎的,一会儿哭着喊:“妈妈!”一会儿又吓得怪声叫唤起来。这一宿可把长工叔叔们闹坏了。长工叔叔们守着他,愁得没有办法。天刚明,老周扒皮来催伙计们上山。刘打头的对老周扒皮说:“老东家,玉宝病得不轻,晚上闹了一宿,烧得厉害,我看,把他送回家去吧。给他一点钱,好请个医生治一治。”老周扒皮把眼一瞪,说:“什么?把他送回家去?谁去放猪?猪腿摔坏了,还得给我包赔!死不了,就得给我放猪去!”刘打头的说:“老东家,他病得二二虎虎的,再把猪弄丢了,他也赔不起!”老周扒皮说:“我不信。昨天他还好好的,今天就病了?打头的,别上他的当!他不去,你就给我揍!”又叫玉宝:“起来!别躺在炕上装死卖活的了!起来,走!”玉宝没法,勉强爬起来。刘打头的叹了口气,给玉宝披上昨晚烤干的破棉袄,帮玉宝一道去把猪赶出来。老周扒皮见他们赶猪走了,才回到正屋去。    路上,刘打头的对伙计们说:“你们先去铲地去吧,我帮玉宝把猪赶到沟里去就来。”伙计们说:“你就照顾玉宝去吧。”刘打头的帮玉宝把猪赶到东大沟里。这地方三面都是两丈来高的陡山,猪上不去,人堵住沟口,猪就跑不了。玉宝已经很累了,早晨也没吃饭,额头烧得厉害,刘打头的把玉宝抱到沙滩上坐着,心里十分难过,从怀里掏出一个饼子,放在玉宝手里,说:“孩子,你傻了吗?那猪食又酸又臭,吃了会生病呀!”玉宝扑在刘打头的怀里哭着说:“叔叔,是我肚子饿得不行呀!我见是个饼子,就捡起来吃;淘气小子看见了,一叫,老周扒皮来看见猪瘸了腿,就打我..”刘打头的说:“以后,你饿了,冷了,累了,就告诉我;他们打你,骂你,说你什么,你都告诉我,我会帮你的。别哭了,孩子!淘气那小子,我们得想法好好收拾他一顿。你干活可得多长点眼睛,别那么傻乎乎地给他干,累了你就歇歇;尿壶尿罐子,死也不要给他倒;他们要打你,你就跑;他们不给你吃的,你就偷偷地拿;不让他们看见就行,别怕,我们会帮你的。猪呢,你以后就赶到这个山沟里来放,能省多少累!现在庄稼长高了,猪钻到庄稼地里去,你就难找了。”刘打头的用手指着这条沟说:“你这样把猪往沟里一圈,你爱怎样玩就怎样玩;只是你要当心,别让周家的人看见了。”玉宝心里高兴了些,吃着饼子,忽然有些担忧地说:“这样圈猪,猪瘦了,老周扒皮还得打我。”刘打头的说:“瘦就让它瘦一点吧,死不了就行。他敢打你,你就跑来找我,我自有办法。”    今天又是一个大太阳。加上病,玉宝吃完了饼子,就有些迷迷糊糊地想睡觉。刘打头的把玉宝搀扶到崖边树下一块大石头上,脱下自己的衣服给他铺在身下,让玉宝躺着,又把玉宝的破棉袄盖上,看看这里没有风,也晒不着太阳,不冷也不热,这才放心了。刘打头的说:“玉宝,你就在这儿好好躺着吧。我到山上去看看去,一会儿就来看你。”天不到中午,刘打头的又来帮玉宝把猪赶回去。    晚上,刘打头的到邻居家要来一些草药,熬汤给玉宝喝,药汤又烫又辣,玉宝喝下去,肚子里就觉得好受一点。睡在炕上,长工叔叔们又给他身上压了两床破烂被子,玉宝出了一身大汗,第二天起来,头不发烧了,也不昏迷了,老觉得肚子饿,稀饭吃了不顶事,刘打头的和长工叔叔们就在吃饭时偷藏起两个饼子,下地时给玉宝吃。    每天,长工叔叔们都给玉宝带两个饼子,玉宝不象先前饿了,病也慢慢好了。玉宝天天把猪赶到山沟里去,照着刘打头的教给他的办法,把猪圈起来;沟里又有水,又有青草,猪也不乱跑了,玉宝就在沙滩上玩耍;太阳大了,就在树荫下乘凉;困了,就在大石头上躺下睡一会;日子过得倒还容易。这样放了几天猪,闲着无事,玉宝就想起自己那几本书来。心想:“在这水塘边荫凉地方,要是有本书,能认它几个字,有多好啊!可惜保长把周老师给的书全撕了..”想到这里,对周保长一家子,不觉又生起一股仇恨心来。又想:“这些日子,周老师是不是还在太平村小学校教书?能去找周老师要几本书,拿到这里来,在沙滩上读一读,学学写字,真太美啦!”又想:“何不现在就去一趟。找老师要几本书!”便从树荫下走出来,呼呼地爬上太平山。从山顶上向东面望去,远远的就看见离此二里多地村公所边上的小学校。玉宝心里多高兴啊!迈腿就往山下跑;跑不几步,忽然想起:“猪在沟里没人看着,要是叫狼吃了,怎么办?”又想:“淘气那孩子在学校里,他要见我去了,回去告诉阎王保长,告诉老周扒皮,不就坏了?”玉宝不敢去了,只得又回到沟里来。心想:“老师和同学要是能到太平山这边来旅行一趟也好,这样我就能向老师要书了。”又想:“淘气这小子,早晚得收拾他一顿,这小子实在是太可恶了..”    有一天,玉宝正在沟里烧喜鹊蛋吃,淘气来了。淘气放学回家,远远的望见东大沟里在冒烟。他心想:“这东大沟里很少有人去,怎么会冒烟?”忙跑到沟口一看,原来是玉宝一个人架树枝在烧喜鹊蛋吃。淘气一见,馋得口水直流,心想:“玉宝是我家的小猪倌,他归我管,我再叫他上树去给我摸喜鹊蛋,他不敢不摸;现在他怕我。”淘气跑到玉宝跟前,左手往腰上一叉,右手伸出来,就要玉宝烧熟了的喜鹊蛋。淘气说:“玉宝,把喜鹊蛋都给我!再到树上给我摸几个!”玉宝拿起喜鹊蛋,正要吃呢,见淘气来了,还摆着一副小主人的架势。玉宝心想:“好小子,我早就想揍你了,总没有机会,今天你自己送上门来,真该你倒霉的时候了。”玉宝把喜鹊蛋往地下一摔,说了声:“给你!”喜鹊蛋都打烂了。玉宝一挽袖子,就想动手打淘气。回头看看附近山上有人在铲地,怕淘气哭叫起来,别人会听见。就唰地站起来,一声不吱,拿起看猪棒子,赶着猪,就往大沟里走。淘气以为玉宝真怕他了,就捡了根树条子,跟在玉宝后面,走一步,把玉宝打一下,还问一句:“你给不给我摸喜鹊蛋?“你摸不摸?”玉宝也不理他,淘气越打越来劲,就这样一直打到东大沟里面。玉宝见到了沟头了,便把猪往沟里一圈,猪是跑不了啦!玉宝这才把棒子一丢,返身一把抓住淘气的脖领子,用腿一绊,“扑通”一声,淘气就跌倒在地下,玉宝一脚把他踏住,忙把腰带解下来,又拉起淘气往一棵小树走去,要把他绑在小树上。淘气被绊倒的时候,拚命想爬起来,嘴里还直骂呢,连着几下挣不起来,又看玉宝解腰带子,他才有点怕了;现在见玉宝要把他绑在小树上,他力气没有玉宝大,跑不掉,吓得他咧开大嘴就哭起来,死也不到小树跟前去。玉宝火了,用拳头照淘气的大脑袋瓜上捶了两下子,不想淘气哭得更凶了。玉宝心想:“可不能让外人听见了,得把淘气的嘴给堵上才行。就仿照周德春叔叔讲的故事里“罗成在长叶林用包脚布堵住程咬金的嘴”的办法,连忙把破棉袄上的烂棉花扯下一大块,使劲塞在淘气的嘴里去,淘气还拚命地叫唤呢,可就是“呜噜呜噜”地出不了声了。玉宝这才把淘气拉到树跟前,让淘气脸朝树,把他捆上。玉宝见淘气动弹不得了,瞪着小黑眼球,拿起棒子就想打。又想,可不能乱打,打在脸上,大烟囱看得见,要打就打屁股。玉宝打了一棒子,说道:“淘气,今天我不多打你,今天我就叫你把我的账还清就行了。”淘气直向玉宝告饶,玉宝哪里肯饶他。打他一棒子,说一句:“这是你在学校掀我的凳子账!”打第二棒子,“这是我摸喜鹊蛋你打我的账!”打第三棒子,“这是逼我到你家放猪的账!”打第四棒子,“这是你唤狗来咬我的账!”..玉宝越打心里越火,越打越恨,想起受的这些苦,气得泪水直流。这样打了一气,真解恨!淘气挨一棒,咧一下嘴,挨到后来,连“呜噜呜噜”的劲儿也不大了。玉宝见打得差不多了,估计淘气再也没有勇气叫唤了,这才把淘气嘴里的棉花掏出来。用棒子指着淘气说:“你敢哭出声来,我就一棒子打死你!”淘气吓得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哭..你快饶了我吧!”“饶了你,你不说清楚,我就不放你,今天晚上叫狼把你吃了就算了!”这下,把淘气真吓坏了,张着大嘴又想哭。玉宝把棒子一举,叫了声:“不准哭!”淘气才没敢哭出声。    玉宝拿棒子指着淘气的鼻子说:“你还敢不敢欺负我?”淘气连声说:“不敢了,不敢了。”“我今天揍了你,你告不告诉你爸爸他们?”“不告诉,不告诉。”“猪崴了腿,或是出了什么事,你敢不敢和你爷爷讲?”“不敢讲,不敢讲。”“我要去学校看老师,我要回去看爹妈,我要去找我的小朋友玩,你敢不敢和你爷爷讲?”“是真不敢讲,是真的。玉宝,你快快放了我吧!”“放了你?我不相信。让狼吃了你吧,我要走了。”淘气见玉宝要走,急得又哭叫起来。玉宝本是装着要走,见淘气急得大叫,赶快返身回来,说道:“不准叫!叫,我就揍死你..”淘气连声告饶说:“不叫不叫。玉宝,我是真不敢讲。要是我讲了,随你怎么处罚我都行。”玉宝说:“好吧,那我就放了你。今后你可得小心啦,你要是欺负我,要是在你爷爷,你爸爸,你妈妈面前说我的坏话,整我,我就要揍死你!”说着,又用拳头在淘气的脑袋瓜上敲了几下,淘气又吓了一大跳,玉宝这才把带子解开。淘气摸摸屁股说:“你放心吧,我怎的也不说了。”玉宝指着山沟里的水,说:“快去洗洗脸,别带眼泪回去;回去见你妈时,你可得装着高兴才行。”“是,是,是,我高兴。”淘气连忙跑到沟里把脸洗干净。玉宝说:“走吧!帮我把猪赶回去。”淘气连忙就去捡了一根树条子,帮玉宝赶着猪一块走。一路之上,玉宝教训一句,他答应一句,乖乖的,一点也不敢调皮捣蛋了。 第八章 学校门前的风波 伙计们常说:“玉宝这孩子,别看他人小,可是个念书的材料呀!你们看他多用功!放猪的时候,他还拿个树条子在沙滩上划字呢。可惜,他爹太穷了,..这孩子耽误了念书真可惜!..象英子和淘气那种顽皮孩子,从小就学他爸爸那么坏,越念书,将来越不成材。..这个世道真是太不公平了。”玉宝听见这些话,他脑子里常想:“我要是再念书,那有多好啊!我长大了,和周永学、于志成一道,再去找一个会武艺的老师,学一身好武艺,象周德春叔叔讲的孙悟空那样有本事,哼,阎王保长,王红眼,你们等着瞧吧!我非把你们打死不可..”    从打了淘气以后,玉宝心想:“这下能去看老师和同学们了,淘气那小子他不敢告状了。”他就天天想去看周老师,跟周老师要几本书。可是,不知为什么,这几天王红眼天天跑来找保长一起到村公所去。学校就在村公所跟前,要是赶着猪去,叫保长看见,非挨打不可;要是不赶着猪去,猪要丢了一只,也得挨打。这几天,玉宝常听屯里的小朋友们说,前些日子,周老师带学生到黄家店来旅行,曾经找过他几次,因为他在山上放猪,没有看见。玉宝听说这些话,更急着想去看老师了。为了去看老师,为了不赶着猪去,头几天还曾经有过这样一件事情:那几天,玉宝天天把猪赶到东大沟里去放。东大沟是在太平山的山西坡,山东坡就是学校。沟里有块地方,三面的悬崖都有一丈多高,猪爬不上去。玉宝花了十来天的工夫,搬大石头,想把一丈多宽的沟口立一道大墙,把猪圈到里面。这样,他一个人去看老师,就不怕保长看见了。为了实现他的理想,搬石头把肚皮划破了,把脚也碰坏了,他还是不停地干。后来,眼看大墙就要立好啦,哪知道,有一天,老周扒皮到地里看伙计干活,路过东大沟,看见玉宝在立石头墙要圈他的猪,好家伙,这老狗象凶神一样,跑来推倒了大墙,举起手中的棍子就要打他。玉宝见这十几天的工夫全完啦,急得想哭,见老周扒皮要打他,他把手中的棒子一丢,气得说了一句:“你又要打?你再打,我可不干了,我要回家。”边说边拔腿就跑。老周扒皮见玉宝真跑了,拿起棒子就追。在山上,玉宝可不怕他,不等老周扒皮追到跟前,玉宝早就跑得远远的。老周扒皮追了一阵,累得满头大汗,也没有赶上玉宝。回头见猪没人管,到处乱跑,玉宝却坐在远处大树下,也不回来,他可急坏了,忙返身去往一起赶猪。哪知道,猪不听他的话,赶了这个,跑了那个,怎么也赶不到一起。老周扒皮累得没法了,只得慢慢走过来,叫道:“玉宝,你回来吧。”玉宝说:“你要打就来打吧。这回,我可是要回家了。”说完,起身又要走。老周扒皮赶快叫道:“玉宝,别走,别走。你回来,我不打你。”玉宝说:“我才不信你的话呢。”老周扒皮急得直叫:“回来,回来!说不打就不打,我打你我不是人。”赶快把棒子也丢了。玉宝也真生气了,扭回头说道:“我说不干,就真不干。你的话鬼也不相信。”老周扒皮大发雷霆了,叫道:“你走你就走吧。丢一只猪,我得要你们赔十只!”玉宝怕把事情闹大了,阎王保长会去逼着父亲要账,只得忍气吞声,回去把猪赶到一起。   东大沟本来水草很少。从此以后,周家不准他到东大沟放猪,更不准他立墙围猪。阎王保长说:“要是再看见他立墙围猪,非把腿给打断不可。”老周扒皮也常到东大沟去走走,看玉宝是不是还把猪赶到这里来。这样一来,玉宝再也不敢去东大沟了,更不敢赶着猪去看老师了,心里成天干着急。    一天晚上,玉宝放猪回来,在路上看见一个大胶皮车往北跑去。车上坐着老周扒皮、保长和淘气,还有一个财主,都穿着崭新的衣服,在车上“嘻嘻哈哈”地说笑。玉宝不知他们到哪去了,赶着猪进了屯子,见屯里有些伯伯叔叔们坐在家门前,正在谈论保长们和那挂大车。玉宝和他们打过招呼,过去问了一下,这才知道:那财主是王屯的王大头。明天,王大头的儿子要娶媳妇,王大头想巴结阎王保长,所以今天亲自来请他们祖孙三代去吃喜酒。玉宝一听这话,心里暗暗高兴。心想:“好啦,好啦!明天可该我去看老师了。”吃罢晚饭,他对刘打头的和长工叔叔们说,老周扒皮和保长都不在家,明天他要赶着猪去看老师。长工叔叔们商量了一阵,觉得明天也是个好机会,大家都同意他去看看。这天晚上,玉宝乐得觉也睡不着,心想:“老周扒皮不在家,保长又到王屯吃喜酒去了。明天我还把猪赶到东大沟里,把推倒的墙立上,猪圈到里面,我就能在老师那里玩一天..再向老师要几本书带回来,在沙滩上好学字..有几个不认识的字也该问问老师..末了我还可以回家一趟,看看爹妈..”他越想越高兴。老盼天亮,天总是不亮。想着想着,老也不困,后来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伙计们每天早上都得到山上去铲一早上地。第二天早上,大家起来的时候,见玉宝正睡得又甜又香。小丁想叫玉宝起来,刘打头的忙把小丁拉住说:“不要叫他吧。老周扒皮和保长不在家,叫他多睡点吧。看,这孩子比来的时候瘦得多了。真可怜!”刘打头的把自己的被单盖在玉宝身上,就和伙计们一块儿上山去了。    天大亮啦,玉宝才醒来。见屋里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起来晚了,长工叔叔们都上山铲地去了,没有叫他。玉宝忽然想起今天该去看周老师,急忙跳下地来,拿起张着大嘴的鞋子要穿。一看,鞋破得太厉害,一走一搭拉,实在没法穿了,往旁一丢,连早饭都顾不得吃,拿起看猪的棒子就去赶猪。才出门,听大烟囱在上屋说:“唉呀,看我们的小猪倌,真是个好孩子!早饭都不吃了,就去放猪。”玉宝心想:“你等着我给你们好好放猪吧。”    玉宝赶着猪才出黄家店,远远地见王红眼从村上跑来。玉宝心想:“坏啦,他来,一定又是找保长到村上去。保长到了村上,岂不就坏事了?”王红眼早就看见他了,远远地就问:“小猪倌!保长在家吗?”玉宝见了王红眼就有气,想赶猪从小路溜走,好躲开他。后来又想:“我不如熊他一下,叫他多跑点腿,耽误一些时间。不等他们到村上,我就可以看完老师,要书回来了。”就忙站下来大声回答说:“保长不在家呀。昨天晚上我放猪回来,见他坐着大车往北去啦。多半是又到孙家屯去啦。”“怎么?你是说保长到咱们屯去了吗?”“多半是呀!他昨天晚上就坐大车去了呀!”王红眼昨晚在村上忙了一宿,没有回家。听说保长昨晚就到孙家屯去了,想起家里只有一个年纪轻轻的老婆和一个大姑娘,就知道又没有好事,他扭回头就奔孙家屯跑去。玉宝见王红眼回家去了,很是高兴。不禁自言自语地说道:“你跑吧,从这儿到孙家屯,再从孙家屯跑回来,再到王屯找到保长,没有大半天时间,你是回不到村上来的。你腿长你就快跑吧。”玉宝半说半唱,边说边走,拿棒子打着猪,直奔东大沟跑去。   哪知道,玉宝把猪赶到东大沟一看,他立墙的那些石头块子大半都没有了。原来有一天下大雨,沟里发洪水,石头都被水冲跑了。剩下一些大石头块,也不够立一堵墙。要再把墙立起来,又得好几天!玉宝没法,只得赶着猪去看老师。    今天又是个大太阳,天气很热。从东大沟赶猪上太平山,没有大路,只有小路。走小路,两边都是庄稼地,庄稼有半人多高了;老母猪,象老周扒皮一样,一走一“哼哼”,走得很慢;小猪仔,象小耗子一样,直往庄稼地里钻。一个人,赶了这个,那个又跑得没有影了。玉宝累了满身大汗,赶了半上午的时间,好歹才把一群猪赶到太平山上。玉宝站在山顶上往东坡一望,见村公所门前挤了那么多人,走来走去的,象是要开会。玉宝想起,原来王红眼找保长,是叫他来开会呀!他们现在还没有开会,多半是在等保长。我得快点去,看看老师就得走,别叫保长把我堵在村口上,那就坏事了。玉宝正把猪往山下赶,“当当当..”小学校的下课铃响了。铃声未停,只见同学们说说笑笑地从屋子里跑到操场上来。有的拍皮球,有的跳绳,还有的奔开会的人群跑去,一个个都很快活。忽然,王宝看见于志成在人群里跳着叫着,不知在叫什么。玉宝心里一高兴,就大声地喊:“志成哥!志成哥!”到底离得太远,于志成听不见。玉宝忙把猪往山下一轰,也顾不得那一群猪乱跑不乱跑了,就边跑边喊,奔学校跑去。于志成和同学们正在跳绳,忽听有人叫他,于志成四面张望,猛然看见是玉宝朝他们这里跑来了,也十分高兴。“玉宝!”他大叫了一声,也奔玉宝跑去。“玉宝来啦!玉宝来啦!”同学们看见玉宝来了,都喊着朝他跑去。大家在操场边上把玉宝围住,又说又笑,又跳又闹,抱在一起,从小路上摔到地里,大家趁势滚了几滚,滚到操场上,爬起来之后,又“咿哩哇啦”地说开了。这个说:“我们跟老师去黄家店看你,你上山放猪去了,没有看见。”那个说:“玉宝,你为什么不到学校来玩啊?你知道我们多想你呀!”这个说:“老师常常叨念你,你也不来。”那个说:“我们昨天又摸了十几个喜鹊蛋,你也不来吃。”有的说:“我去告诉老师去。”有的说:“走,咱们去看老师吧。”于志成挤在玉宝身边,简直插不上嘴。末了,只好推开众人,大叫道:“走吧,走吧,咱们带玉宝去看老师去。”玉宝就这样被同学们拉着拥着往学校里跑去,一下子把一群猪也忘了。跑到村口去看开会的同学们也跑回来啦。玉宝担心保长会来,就问他们:“那些人在那干什么?”同学们都七嘴八舌地抢着说:“不知道要开什么大会。村里还有三个日本鬼子:一个带大洋刀的,两个拿大枪的,那个带洋刀的鬼子军官可不高兴了,光听他对村长说:‘快快的!快快的!’村长说:‘去找啦。快快的就来了。’”玉宝忙问:“快快的干什么?”大家说:“不知道。”有一同学说:“我知道。我听有人说是要劳工。”大家问道:“什么叫劳工呢?..”那个同学说:“不知道。”..正说着,只听有人喊:“玉宝!玉宝!老师来啦!”玉宝才到学校门口,只见好几个同学拉着周老师的手从学校院里出来了。玉宝喊了一声:“老师!”就顾不得和同学们玩了,飞快地扑到老师跟前,一把抱住老师的腰,仰面看见老师,好象头发也更白了,脸上的皱纹也更多了,玉宝嘴在笑,眼里却忍不住直流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孩子,你来啦?”周老师摸着玉宝长有二三寸的头发,看他五六月天,身上还穿着破棉袄,小脸变得又瘦又黄,好象害过一场大病似的,也忍不住流下几滴眼泪来。好长时间,老师看着他,他望着老师,都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还是老师先开口问他:“孩子,你是怎么来的?你放的猪呢?谁替你看着的?”玉宝听说猪,忙指指山坡,脸上显出害怕的样子。周老师和小朋友们了解他的意思,立刻就有四五个小朋友奔山坡上跑去,替玉宝把猪赶到一起。然后老师才问他:“在保长家干活累不累?能不能吃饱?挨没挨打?刘打头的对你好不好?..”王宝怕老师难过,把在保长家挨打挨骂的事情只告诉了老师一点点,就问老师身体好不好?问老师房后那个小菜园里都种的什么菜?浇水了没有?..老师说:“孩子,你是怕我听了难过,才拿话来安慰我。你的事我都知道,你这回是受了苦了!”周老师把玉宝拉到学校门口一块大石头上坐下,说:“孩子,我身体倒很好。可是,那菜园子我没有种了。”玉宝忙问:“老师,不种你吃什么菜呀?”“唉!孩子,还提什么吃菜呀,再住几天,我就得走了。”玉宝吓了一跳,忙问:“老师!老师!你要上哪去?”“唉!”周老师叹口气说,“保长对村长说了,不要我在这儿教书啦!说我不教日语,说我年老不中用了,保长另给找来一个会日语的,再过两三天就来了。孩子,我原来想:你明年能来读书,我还可以教你;想不到,我不能再教你们啦!完喽!中国孩子不能学中国字,这是什么世道呀!”小学生们围在周老师身边,见老师难过,都瞪着小眼睛,一声不吱的站在那里。停了一下,周老师低下头看看玉宝,问道:“孩子,你带去的那几本书还看吗?好好看吧,别忘了学习!不识字,将来什么也不懂得,要多受人家多少欺负!”玉宝听老师问他的书,忍不住“哇”的一声就大哭起来。同学见玉宝哭得伤心,忍不住也一起落泪。老师安慰了他半天,好容易玉宝才把书叫保长给撕掉的事情告诉了老师,并且说:“这回来,还想跟老师要几   于志成叫那几个看猪的小朋友回学校去了,他帮助玉宝赶着猪,把老师的话告诉了玉宝,两人一起慢慢往东大山上爬。路上,玉宝对于志成说:“志成哥,你回去告诉老师,我不要紧,叫老师放心吧。书我就先不看了,等将来能念书的时候,我再跟老师要书。你叫老师也不要来看我,有刘叔叔照护我,叫老师也放心吧。”玉宝又对于志成说:“我挨打的事情,千万不要告诉我爹妈!我爹有病,我妈知道了会很难过的。”提起爹有病,玉宝又问于志成:“我爹的病到底怎么样了?我妈在家做什么?我到保长家放猪,我妈只来看过我两次,两次我都在山上放猪,没有见面。不知为什么,现在妈不来看我了。”于志成说:“玉宝,方才我就要告诉你,没有来得及说。说实话,你爹心口疼病还很重,腿叫狗咬的那个伤口,现在还流脓呢。从你到保长家以后,你姐姐天天到山上拾草。有一天,一下子被大雨浇病了,她现在才好点。玉才没病。你妈又得种地,又得拾草,又得挖苦菜回家吃,哪还有工夫去看你呀。你妈可急坏了,昨天晚上还在我们家说呢,她怕你想家,要去看你。”玉宝听见这些话,又哭起来。玉宝浑身疼,走不动,两人找块草坪子坐了一下。玉宝说:“志成哥,你告诉我妈妈,叫她不要来了。只要叫人捎一双鞋给我就行了。“两人正说着话,只见从村上跑出来一辆大车,车上坐着三个鬼子,还有保长和王红眼。于志成忙说:“玉宝,我帮你把猪赶到大沟里去吧。在这里,保长见了,还会打你的。”玉宝同意了,两人又起来赶着猪,跑过太平山的山坡,一直把猪轰进东大沟,于志成才回去。    玉宝回到保长家,已过中午了。长工叔叔们早就吃完中午饭了。他们没有休息,正在忙着收拾西上屋那间房子。刘打头的见玉宝回来了,忙去帮他把猪圈上。刘打头的说:“你这孩子!到学校去为什么不小心呢?怎么把猪丢到山上叫保长看见了?你挨了打,方才保长回来,大家也挨了骂。”提起挨打挨骂,玉宝抱着刘叔叔就哭起来,刘打头的忙捂住他的嘴,说:“不要哭!保长和鬼子在上屋喝酒,叫他听见,又好出来骂啦。快去!在我的铺下面有饼子,拿去偷着吃了吧。保长告诉我,叫今天中午不给你饭吃!”刘打头的给玉宝擦了眼泪,又说:“我还得去打扫房子给鬼子住。听说这个鬼子军官住这儿是等着要劳工啦。还不知道怎样要呢。”正说着,只听上屋里保长的声音在叫:“刘打头的!房子扫得怎么样了?太君要休息了。”刘打头的忙跑出去答应:“快好啦!快好啦!”边答应边去收拾西屋去了。玉宝今天本来没有吃早饭,跑了一上午,也实在饿了;到自己屋里去,拿着刘打头留下的饼子,边吃还边掉眼泪。 第九章 半夜鸡叫 晚上,天已很黑,地里走出了累得晃晃荡荡的人群,这是给周扒皮做活的伙计们。有的在唉声叹气地说:“困死我了!”有的骂起来:“那公鸡真他妈的怪,每天晚上,才睡着,它就叫了。老周扒皮——他也有那个穷精神,鸡一叫他就非喊咱们上山不可。到山上干半天,天也不亮。”有的说:“人家有钱,鸡也向他,这真是命好呀。”有的说:“什么命好命歹,为什么以前鸡不叫的早,现在就叫的早呢?这里边一定有鬼。看,我非把那个公鸡给打死不可。”大家你一言,我—语的走回家去。为了多睡点觉,伙计们回去一吃完饭就躺下了,有的抽烟,有的说话。    玉宝这几天拉肚子,躺下不大时间,就起来去大便;回来时到牛圈去看牛槽有没有草,想再给牛添点草就快点回去睡觉。正在这时,他见一个家伙手拿长木棍,轻手轻脚地走到鸡窝边,晚上又没有月亮,也看不见脸面。玉宝心想:“怕是来偷鸡的,喊吧。”又想:“不,这人一定家中没有办法了才来偷鸡,我要喊了,不就坑了他了吗?我不吱声,偷有钱人的鸡是应当的,把鸡都偷走,就不用啼明了,我们还多睡点觉呢。”正想着,又见那人伸起脖子,象用手捂住了鼻子。玉宝很担心的想:“小心点呀!叫周扒皮听见,把你抓起来就坏了。”玉宝看看牛槽里还有草,想早点回去睡觉,又怕惊动了偷鸡的人。心想:“我要出去,把他吓跑了,他不是白来一趟吗?不,不惊动他,我在这看看,是谁来偷鸡。”玉宝就蹲下,要看个偷的热闹。谁知好半天没动静,倒听到偷鸡的学公鸡啼起明来。玉宝正在纳闷,只见那人又奔牛圈走来。玉宝忙起来藏到草屋子里。正好那人走到牛槽边,划了一根洋火,看看槽里有没有草。玉宝就着火光一看:“啊!原来是周扒皮,半夜三更什么鸡叫,原来都是老家伙搞的鬼!”周扒皮这一啼明不要紧,笼里鸡叫唤起来,全屯的鸡也都叫唤起来。玉宝憋着一肚子气没敢吱声,又听到周扒皮破着喉咙喊:“还不起来给我上山干活去?鸡都叫了!”说完就回家睡觉去了。玉宝走回屋一看,伙计们都气呼呼地说:“他妈的,早也不叫,晚也不叫,才躺下就叫了。这个鸡真不叫鸡!”刘打头的问:“不叫鸡叫什么?”“叫催命鬼呗。我看这样干,再干几天就得累死。”有的说:“我才睡..”有的说:“我躺下,一袋烟还没抽完呢。”玉宝心想:他们还不知道这是周扒皮搞的鬼呢,就坐下说:“咱们可省事了,连衣服还没脱下来。快走吧,我有一个笑话对你们讲。”大家忙问:“玉宝,有什么笑话?你快说。”“不,我现在不说,等到路上再说。”大家忙披好衣服,扛着锄头上山。在路上,大伙又问玉宝:“什么笑话?你快说。”玉宝笑了笑,瞪起小黑眼珠说:“叔叔,你们再别骂鸡,那不能怨鸡,是怨人呀。”大家奇怪地问:“怎么回事?”玉宝就把周扒皮学鸡啼明的事全告诉了叔叔们。刘打头的一听这话,气得直瞪着眼说:“今天晚上不干了,到地头去睡觉去。”大家都同意。看着空中不明的星星,走到了地头,放下锄头,打火抽了一袋烟,倒在地上就呼呼地睡了。人困的多厉害呀,那么大的露水,湿了他们的衣服,全都不知道。    这个学鸡叫,是他们老周家起家的法宝呀。从周扒皮的老祖太爷子起,就有人说周家有这一手,一直传到周扒皮这一辈。这样,到三遍地快铲完时,把伙计们累跑了,他们就得着了,到秋天便一点粮也不给呀。    伙计们躺在地头上,正睡得甜蜜,忽然觉着身上疼,大家“哎呀”一声就爬起来,看看太阳出来有一人高了,周扒皮拿着棍,正狠狠地挨着个儿的打呢,把伙计们打得全都爬起来了。周扒皮瞪着眼说:“你们吃我的饭,挣我的粮,就这样给我干活?活不干,到这里来睡觉,今天上午不把这一块地给我铲完,就别想吃饭。”回头对牛倌说:“把饭给我担回去。”    原来周扒皮起得早,见伙计们还没回家吃饭,他想:“伙计们还一定给我赶活呢,我何不叫人把饭给他们送去,叫他们在山上吃了,省得来回走耽误工夫,好多给我铲点地。”他就到街上,把屯里放牛的老李头找来,给他担着饭,向山上送。谁想一到山上,见伙计们在那睡觉,一点活也没给他干,气得他饭也不给伙计们吃,又叫老李头给他再担回去。老李头走后,他又骂了一气才走。    伙计们见周扒皮又打又骂,连饭都不给吃,有的气得坚决不干这个活了;有的要回去找他算账;有的当时就要回家。玉宝笑着忙拉住他们说:“叔叔,我看你们不要走。我有一个办法:咱们大家出出气,把那老小子打一顿就好了。”有人说:“玉宝,你这孩子傻了怎的?人家有钱有势力,儿子又当保长,现在是咱们的二朝廷,我们敢动人家一下子吗?”“叔叔,我没傻,我看你们真糊涂,他每天夜里不让咱们睡觉,他可能想把咱们累死吧,我常听周叔叔讲故事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咱们‘这般如此’的教训他一顿不好吗?”大家一听,都哈哈大笑起来说:“好好,就这样办。”刘打头的笑道:“这小家伙真有好办法。”晌午回家吃饭时,周扒皮还骂呢,大家也没说什么,就过去了。    过了两三天,伙计们把棒子全准备好了。吃完晚饭,把灯熄了,叫玉宝在门后偷着看。等了有一个多钟头的工夫,周扒皮蹑手蹑脚,刚到鸡屋门口,玉宝喊了声:“有贼!”伙计们拿着棒子都跑出来,把老周扒皮捺倒就打起来。周扒皮说:“别打呀,是我。”伙计们说:“打的就是你。看你再来不来偷鸡!”玉宝跑到院子中间喊:“保长呀,快起来,有贼啦,我们抓着一个贼!”这一喊不要紧,鬼子军官正在西厢房里睡,听见了喊声,他带了两个护兵,拿着手枪就跑出来,边跑边喊:“毛贼一个也不要,统统打死。”正好保长这天晚上没有在家,他老婆和淘气在屋里听见了,就吓得忙喊:“快别打了呀,..”下面的话还没说出来呢,见子军官“哒哒!”照着老周扒皮就是两枪,周扒皮“哎呀”了一声说:“是我!”一头就钻进了鸡窝里,吓得拉了一裤兜子屎。鬼子军官赶上一步又要开枪。保长老婆光着上身,提着裤子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说:“他是老东家。”鬼子才住了手。伙计们忙围上说:“老东家从来也没到鸡窝门口来过,为什么今天深更半夜的来抓鸡呢。快拿灯来看看。”淘气从屋里拿出灯来一看,啊!这两枪正打在老周扒皮的大腿上,直流血。周扒皮好象大山上的野鸡一样,顾头不顾腚了,他头伸在鸡窝里,好象要吃鸡屎的样子。大家把他拉出来一看,满脸全是鸡屎,坐在那里抱着腿直叫唤。伙计们高兴得也不好笑出来。刘打头的说:“我们都当是贼呢,搞了半天是老东家。你为什么半夜来抓鸡呢?”鬼子军官也笑着问。老周扒皮哭叽叽的声音说:“别提啦,我在家睡个二二呼呼的,也不知什么东西把我拉来了。”大家忙说:“看这多危险。也可能闹鬼吧!以后可得多注意!”说完,大家把他抬到屋里,鬼子军官和大家一看,好象骨头也打坏了,大烟囱忙叫刘打头的派人快快找医生。老周扒皮倒霉丧气,一肚子的话说不出来。伙计们出了气,解了恨,都高兴地说:“要是叫鬼子一枪把他打死才好呢。” 第十章 长工们的团结 昨天半夜打了老周扒皮以后,伙计们又高兴又害怕。高兴的是:把老周扒皮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至少三个月他不能到地里来唠叨了。害怕的是:谁也没有想到,日本鬼子半夜三更跑出来照老周扒皮开了两枪,把老家伙的骨头也打坏了,保长知道他父亲被打成这样,岂肯甘休!    昨天半夜,两个伙计赶车到复县城里请医生走后,刘打头的和大家一宿都没睡。到了后来,伙计们愁得不行。只要保长想出一点花招来,那就谁也会吃不消。    早上,伙计们铲地回来,正在小屋里围着高桌,站在那里吃早饭。忽听院门口的大门“轰”的一声开了,玉宝忙伸头往外一看,也吓了一跳,忙缩回头来说:“刘叔叔!保长回来了!”大家也吓了一跳,眼睛都望着刘打头的。刘打头的说:“别怕!我看看!”刘打头的放下饭碗到门边一看,只见保长身披夹袄,歪带礼帽,三角眼直卡叭,脸色变得又凶又狠,走路象刮旋风一样快,文明棍捣得地上石子“卡卡”直响。王红眼和淘气也慌慌张张带着小跑,跟在后面。三人急急忙忙进屋去了。    先前,大家还听见老周扒皮一阵阵疼得象鬼叫。保长一进屋,就听他边叫边骂:“哎哟!疼死人啦!你还回来呀!我当你叫勾魂鬼迷住了呢!周长安,你这个忤逆不孝的东西,遭天打五雷劈的东西!家中出人命了你都不管..哎哟!..”又听保长直问:“伤在哪里?伤在哪里?”接着是大烟囱的声音:“哼!你死在外面别回来嘛!你雇的好伙计呀!..差点没有把我也打死!要不是我出去的早,日本太君再开枪,我们还有命吗?..是哪个臭婊子牵住了你的腿啦?..”“好啦!好啦!别吵啦!”这是保长的声音。“日本太君哪儿去了?”“还不是到村里开会吗?你的好太君,你快去请回来把他供起来吧!”这是大烟囱的声音。“你不是也很喜欢他们吗?”保长说。“我喜欢他们?”大烟囱吵起来。“我哪一点不是依着你来的?你别昧良心!”“依着我?”保长也吵起来。“我不也得依着你?敢不依你吗?”“大家都一样,都得依着太君!”王红眼说话了。“我奉劝二位别争了。先看看老太爷的伤吧!”上屋里这才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又听保长的声音说:“淘气他妈,爸爸身上的鸡屎,你怎不给他擦擦?”   “谁说我没有给他擦?昨天晚上就擦了。”“擦了,他那屋怎么还臭?”    “那是他昨天晚上拉裤子里了。难道你还想叫我去脱公公的裤子擦屎吗?”    接着,又听周扒皮叫唤起来:“哎哟!..慢点掀被子呀!王东家,哎哟!别动我的腿!疼呀!”    玉宝笑起来了。小声地说:“叔叔,你们听!王红眼在上屋杀猪啦!老周扒皮象猪一样的叫唤..”    刘打头的拉他一下说:“玉宝,别闹!别叫他们听见了。”    “哎呀保长!看呀!腿上打了两个眼子。快请医生!”王红眼在上屋叫起来。    “快请医生!快!”保长也叫起来。    “别去啦!”大烟囱洋洋自得的声音说。“等你来想办法,早就完啦。你们等着吧!医生都快来啦。你呀!亏你身为保长,我看你是越来越不中用了。我看呀,有一天连你这条狗命也会保不住的!”忽然,只听“通”的一声,拳头捶得屋柜上的茶壶、茶碗一阵乱响。接着,就听保长大声骂道:“反了!反了!这些家伙,简直没有王法了。居然敢打到我的头上来了,胆子真不小呀!”    接着,只听周扒皮叫道:“长安啊!我们老周家祖辈三代还没有人敢打过呢。你现在身为保长了,有人打到你爸爸头上来了!我把你白养了。快叫长泰回来!他要在家,我怎么能受别人这个欺负!”“刘打头的呢?把刘打头的给我叫来!”保长大叫起来。    “保长,你要息怒!你可千万着不得急。”这是王红眼的声音。“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呀!..等一等,你听我说呀!..”王红眼的声音慢慢地细下去了。接着,上屋说话的声音都很细,伙计们再也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了。众人都猜想得到:一定是保长这批家伙在出什么鬼点子了,但他们到底出的什么鬼点子,却谁也猜不出来。有一个伙计叫小丁,素来胆子比较小一点,都吓哆嗦了;老王素来胆子大,见小丁害怕,忙说:“唉!小丁!一个人不就是一百来斤么?脑袋掉了不过是碗大个疤。豁上这一百来斤和他们干,看保长能把我们怎么样。”    玉宝拉着小丁的手说:“叔叔,我可不怕。你干么害怕呀?忘了刘叔叔昨天晚上说的,保长要是问我们,我们就照着那些话说,没有错。”    小丁好象受了屈一样,低着头说:“老王,你就说的好听,我要是象你那样光棍一个,我也和你一样,啥也不怕。我家有一个六十多岁的母亲,又得了瘫病,连动都不能动,就指望我挣粮养活她呢。谁不知道保长是我们这里的二朝廷,他兄弟又在瓦房店当警备队长,我真害怕,我怕保长把我们抓起来送到瓦房店监牢里,家中老人可怎么办呢?”    刘打头的看小丁的脸都白了,就说:“谁没有家呀?老马家里还有瞎了双眼的父亲;老孙家里老婆孩子一大群;我家吃饭的人也不少。你说老王他是光棍,可是,他叔叔婶子也得他挣粮养活呀..我们替人家干活都是想挣粮养家。可是,我们起五更、睡半夜,周扒皮还不长良心,半夜装鸡叫,他这就是要扒我们的皮,抽我们的筋,要把我们活活累死嘛!我们打了老周扒皮,保长不但会打我们骂我们,把我们送到监牢里,他还能想更多的办法来整我们。可是,不管他想什么办法,都不要怕,只要我们大家都抱着一团,死不承认是故意打他,他就没有办法..”    “周扒皮装鸡叫,是玉宝看见的;打周扒皮,也是玉宝出的主意。唉!我们当时怎么就不好好想一想,弄出这么个窝囊事!”小丁显然是在埋怨。刘打头的说:“现在谁也不能埋怨!你埋怨谁呢?打可是我们大家打的,好汉做事好汉当,现在谁要是走漏一点风声,谁也好不了,小丁,你不信你就等着瞧吧。”玉宝心想:“小丁叔叔的话倒也说得对,事情都是我惹起的,怎么能叫大伙儿受屈呢?”就说:“丁叔叔,你说得对,保长要问,我就说是我干的..”刘打头的不等玉宝说完,忙说:“这可不行。玉宝,你傻了吗?你说是你干的,他们也不会相信。倒反而把事情弄糟了。我们都说不是故意的,到哪儿也这么说,他们就没办法了。可不许你乱说!”玉宝想了想:“这话也对。”这才没有吭声了。    吃罢早饭,大家拿起镰刀,准备上山,不管保长他们怎么商量,大家也不愿再听了,刘打头的又把玉宝的小破棉袄从炕上拿来给玉宝披上,说道:“玉宝,你上山放猪去吧,记住,谁问也不许乱说!”玉宝说:“我知道。”这才拿起棒子到圈里赶猪去了。    保长听见猪叫,出门一看,见伙计们正要上山,他眼睛都气红了,指着伙计们叫道:“往哪儿去?回来!你们把老东家给我打成这样,想跑吗?!都到我上屋来,我要问你们!来!”    王红眼也站在门口另一旁。保长和王红眼两人龇牙瞪眼地站在门口,好比把门的大小二鬼。保长的上屋就好象是阎王殿。伙计们听保长叫唤,只得放下镰刀,低着头走到上屋里去。玉宝正想把猪赶出圈来,只听保长叫道:“玉宝,你也来!”玉宝只得又把猪圈上,跟在后面进去。众人路过保长身边的时候,保长还大声叫道:“快走!快!哼,你们不想活了,敢把老东家给打成那个样子?!”    保长把伙计们领到东屋。这是周扒皮的卧室。保长说:“你们看见了吧?这就是你们打的。这可不是谁栽诬你们,你们说吧!是不是你们打的?”大家见老周扒皮象条死狗一样躺在炕上“嗯嗯呀呀”的叫唤,身上还盖了三床被子,知道这回把老家伙整得不轻,心想,这回保长怕是饶不了的了。玉宝听保长这样发问,心里觉得挺委屈,就说:“腿上那两枪可不是我们打的,那是鬼..那是太君拿手枪打的!”保长说:“你们不先打,太君就打了?说呀,老东家是不是你们打的?”刘打头的抬起头来回答说:“是我们打的..”玉宝说:“可是,我们是想打贼,不是想..”“打贼,打贼。”保长发火了。过来把玉宝打了两个耳光。“把老东家打成这样,你还敢说打贼。”刘打头的说:“保长,我们实在不知道是老东家。”保长说:“我没有问你。你们大家说!是谁出的主意?”    伙计们低头站着,没有一个吱声的。小丁吓得直哆嗦;玉宝挨了两下,也有些怕了,心里象揣个小兔子一样,“嘣嘣”直跳。王红眼站在炕前,两手叉腰,冷言冷语地说:“老老实实说吧!说了就没有事情了。不说是不行的。”保长瞪着三角眼,死盯着大家看着,重复问道:“你们说呀!是谁出的主意?说呀?..”   好大一阵子,谁也没有回答。后来,老王说话了。他说:“保长,说老实话,谁也没有出主意,都睡得软软糊糊的了,忽然听说有贼,不,听说有人偷鸡,我们怕把保长的鸡偷去..”    “胡说!哼!偷鸡?你到南北二屯打听一下,谁敢来偷我的鸡?老实说吧,谁的主意?”    刘打头的说:“保长,说真的,我们是错了。谁也没有想到老东家半夜三更会到鸡窝跟前去。我们睡得软软糊糊的,天也黑,的确看不清,一下子打误会了..”    “不对,误会?全是胡说!”大烟囱两手直比划着说:“我在屋里都听出是老东家的声音,你们就听不出来?”    “我们实在没有想到会是老东家,谁还注意听?我们刚听清楚是老东家,就都住手了。”刘打头的说。    “瞎说!全是瞎说..哎哟..”老周扒皮一动身就疼得叫唤起来。“你们每天晚上睡得象死狗一样,叫都叫不醒,还能听到有人偷鸡?再说,我直说是我。你们就不听,这..哎哟..”    “我不信。”王红眼左手摸着秃脑袋,右手摆动着说:“要是没有人出主意,决不会把老东家打成这个样子的。” 保长见小丁脸都吓白了,料想,这个人,只要吓他一下,他也许会说实话的。就脱掉上身的衣服,把衬衣袖子挽了挽,上去一把抓着小丁的脖领子,狠狠地说:“小丁,你说,是谁出的主意?”    “保长,保,保,保长,是..谁也没有出主意呀。”    “你不说实话,我看就是你!”“啦啪啪!”保长照小丁脸上狠狠地就打了几下子,打得小丁鼻口出血,保长又把他往后一推,小丁被门槛绊住腿,一下子就摔了一个筋斗。保长指着躺在地下的小丁,说:“你说!是不是你?”“保保保长,不不不是我。谁谁谁也没有出出出主意。”    “那么是谁先叫有人偷鸡的?”保长问。    玉宝听保长问这个,就理直气壮地回答说:“是我。我看见有人偷鸡,我就叫:‘有贼!’”“啊!原来是你看见的?你说!你是怎么看到的?你都看见些什么了?”    “我这几天肚子坏了。半夜出去拉屎回来,见一个人在抓鸡。天很黑,看不出是谁,我怕把保长的鸡偷走了,我就喊叔叔们。他们正在睡觉,听我喊,软软糊糊地跑出来抓偷鸡的,这时候日本太君出来,照老东家就开枪..”    “哼!你这个小东西!..”保长上去用双手狠狠地掐着玉宝的脖子,使劲地晃着。“你叫,你叫,我看你再叫!”掐得玉宝嗓子眼里一时透不过气来,脸都憋得涨红了。然后,保长松开手,指着玉宝说:“你快说,谁叫你这么干的?快说!”玉宝透过气来以后,鼓了鼓勇气,回答说:“我自己叫的。怕偷你的鸡,还叫错了?”吓唬、打骂,也问不出个名堂来。保长稍微有一点泄气了。他往椅子上一坐,喘了几口粗气,见王红眼直给他递眼色,意思是叫他别再追问了,保长突然转变了口气,说道:“这么说来,真是误会了?”众人没有敢回答。这时候,淘气在门外叫道:“爸爸!爸爸!医生来了。”保长站起来说道:“好吧。就算是误会吧。”保长从裤兜里拿出手绢来擦着手说:“好吧!不是你们特意打的就算了。我饶了你们。快滚出去干活去!”    大家松了一口气,赶快退出屋子来,到外面帮助卸了大车,喂了牲口,上山铲地去了。   保长把手绢放回兜里,和王红眼、大烟囱走出东屋,只见从车上下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医生,这人细瘦高条,头发梳得溜光,穿一套灰色西服,脚上的黑皮鞋锃亮,走起路来“咔咔”直响。刘打头的从车上把医生的药箱和手术箱子拿下来,送到东屋。保长把大烟囱和王红眼给医生介绍之后,彼此客气了一下,就赶快把张医生引到老周扒皮屋子里去。    医生带上口罩,要水洗了手,打开箱子,拿出剪子、钳子,一大堆用具,把周扒皮带屎的裤子剪开,拿药棉花药水洗了一阵,这才看见老家伙屁股的肥肉上打了一个眼,大腿肚子上打了一条长口子。保长走到炕前问:“张医生,请问,伤着骨头没有?”医生先不理他,又在周扒皮屁股上拾掇了一阵,这才把口罩往嘴下一落,喘了口气,卡叭着眼睛,笑了笑说:“骨头倒没有伤着,就是治起来麻烦一点,恐怕得多花几个钱呢。”听说要多花钱,保长吃了一惊,问道:“怎么,伤很重?”医生说:“重也不算重,就是血流得多一些。现在西药贵啦,不好买呀。”保长扭头在屋里走了几圈,想了一阵,又回到医生面前说:“伤呢,就请你给治好。你要多少钱?”医生笑了一笑说:“这个好算,你给不给手术费都没有关系,我说的是西药贵呀。”王红眼说:“张医生,老东家这个病就拜托给你了。这西药,贵也好,贱也好,治好了一起算吧。”大烟囱站在保长身后,假装着笑脸问:“那么。张医生,你看这病得多久能好起来?”医生愣了一下,笑了笑说:“药要好,换得勤一点,就好得快一些;药要不好,换得不勤,就好得慢一点。”王红眼笑着说:“当然是要用好药罗!”医生看了王红眼一下说:“既是你们舍得花钱,那么,隔一天我亲自来一趟,恐怕也得个十天半个月才好得起来。”“好啦好啦,快上药吧。周长安,老子都快死了,你还疼这几个钱!”保长听周扒皮骂了,这才说:“好吧,快上药吧。多花点钱就多花点钱吧。”医生说:“对不起,我们按规矩是先交钱后治病。”保长有点生气了,问道:“你要多少?”医生说:“问题不是我要多少。象这种外诊,城里按规矩是要先交五十万,以后算账的时候多退少补。”保长问:“现在就要交钱?”医生说:“实在对不起,这是规矩。”周扒皮又叫起来:“交就交吧!快给我上药呀!你们要把我疼死呀!”保长只得叫大烟囱把钱点出来交给医生。医生这才又把口罩带好,给老周扒皮打了两针,用药棉花在伤口上擦了点药。医生把伤口包好,保长忙回身对大烟囱说:“快做饭去。张医生,吃了便饭再走。”医生说:“不必了,我还有事,要赶回去。”大烟囱忙接嘴说:“既然医生有事,那我们就不强留了。淘气,叫伙计快套车。”    医生见周家十分吝啬,很不高兴。临上车时,又对保长和王红眼说:“对不起,还有两笔费用,我想还是先谈清楚为佳,一笔是出诊费,一笔是伙食费,至于车马费,那就算了。”王红眼说:“好哪好哪,保长说过,一起算就一起算吧。”医生说:“既然如此,那我明天就等你们的车了。”    送走医生,保长刚要进屋,忽听有人喊:“保长,保长。”保长回头一看,见是村上跑腿的小万来了。保长忙问:“什么事?”小万用手摸着他那男不男,女不女的长头发,嬉皮笑脸地说:“保长,村长叫你快到村上去开会。日本太君在那里。..”王红眼拉住小万问:“又开什么会?”“听说是要劳工的事。”保长看了看王红眼,说道:“真够呛!这回比春天要的劳工,还多好几倍!”王红眼说:“你不是说过:‘多多益善’吗?”保长苦笑了一下,说:“‘多多益善’倒是‘多多益善’,这回可是上面逼得急,要得急呀!”保长进屋去拿衣服的时候,周扒皮软弱无力地说:“长安呀!我们人也吃了亏,钱也吃了亏,这一口气,我是忍不下来的!”保长不耐烦地说:“这个,你就别说了!这几个家伙,我还能饶过他们?”说完,叫王红眼和他一道上村上开会去了。    日本鬼子忙着要劳工,保长就更忙了。这回的劳工,光太平村一村就要一百五十名,周长安管的第一保就要六十名,比春天多要五倍。按日本鬼子的规定,这一回不管穷富,只要有弟兄三个,就得去一个。可是,实行起来,就不是这样了:有钱人家,当然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到华铜沟矿山去送死,每天,好些人到保长家来,送礼的送礼,求情的求情,这又是保长敲诈钱财的好机会。于是,他每天送往迎来,催逼勒索,忙得个不亦乐乎,庄稼活全交给伙计们自己去安排着做,做得怎样,保长没时间管了。可是,有一件事伙计们真猜不透。从村里开始要劳工以后,接连几天,伙计们打老周扒皮的事,保长不但一字不提,对伙计们一天天倒要好起来了。有时,保长见伙计们从地里回来,就笑嘻嘻地说道:“你们累了吧?多歇一歇,来来来,大家喝一口吧!”就把财主们送来吃不了的酒肉拿给伙计们吃。    保长一家,对玉宝更好。也不打骂他了。玉宝每天放猪回来,大烟囱就把猪食替玉宝先准备好。有时,大烟囱还叫淘气把猪食替玉宝送到猪圈旁边。玉宝每天上山放猪,保长还叫大烟囱把他们吃的白面馒头给玉宝带上几个,玉宝心想:“这是黄鼠狼子给小鸡拜年,没安好肠子。”心眼儿里暗暗地提防着,看他们要玩点什么鬼花招。    十月里,天气很冷啦。一天晚上,伙计们还没有回家,玉宝赶猪回来,在院子里正圈猪,见保长从上屋送出一个带手枪的兵。那个兵走出上屋时,点头哈腰地说:“保长,请回去吧。您放心,这封信我回到瓦房店就交给周队长。”“好好好,有劳了。”小猪仔一进圈,玉宝好歹把它圈上。那个兵走后,保长就走到玉宝跟前,很亲切地问道:“小猪倌,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山上的庄稼都割完啦,青草也没有了,猪在山上也没有什么吃的,天又冷,以后,晚上早点回来吧。”他又摸着玉宝身上那件秋天穿的露着肚子的破小褂说:“唉!你那个爹妈呀!也不疼孩子,只顾叫你往家挣粮,不管你的冷热,看你冷成什么样子啦。我给你妈带过好多次信了,叫她把衣服送来,到现在也没有送来。唉呀呀,你不冷吗?”保长又低头看着玉宝的脚,说道:“看,脚被扎成什么样子啦。你没有鞋穿也不吭一声。秋天不穿鞋怎么行啊!茬子、豆秆,遍地都是,扎上可受不了!来,把淘气的鞋子拿一双穿去。”    玉宝被保长拉到上屋,一进他住的西屋,从地上三面大穿衣镜里,看见大烟囱象条疯狗一样,勾勾着腰躺在炕上,她好象睡觉才起来一样,披头散发,脸也没洗,眼刺子都成球了。被子乱糟糟地堆在炕上。她正在漂亮的小铜烟灯上烤大烟,烤好一颗,放在大烟枪上,就着小铜灯便“咕噜咕噜”地抽起来。她烟瘾真大!屋里进来人了,她都顾不上回头看一眼。保长从柜底下摸出淘气穿坏的破布鞋,那鞋也不知放有多久了,尘土就有几钱厚。他说:“啊,拿去穿吧。”玉宝摇着头往后退了几步,说:“不,我不要,过几天,我妈会给我送来的。”“哼!等你妈送来?过几天你们就好下工了。快拿去穿吧。”玉宝高低不要。“你为什么不要?噢!我明白啦。你是怕拿去,叫刘打头的和伙计们看见了会打你,是不是?”玉宝奇怪地看着保长,摇着头说:“不是。”“我不信。”保长把鞋子放在炕沿上,过来把玉宝拉到放着摆钟、玻璃花瓶和茶壶茶碗的柜子跟前站着,他自己把椅子拉到账桌跟前坐下,说道:“你一定是受伙计们的气了?他们要是不欺负你,为什么我问过你多少次伙计们打老东家的事情,你总是不告诉我?不要怕,你告诉我,他们都怎样欺负你?打老东家的事情,是不是他们不让你说?我听小丁说,打老东家是刘打头的和老孙出的主意,你说对吗?不要怕,你说了,我也不说是你说的,以后他们再欺负你,我给你作主..”玉宝听说小丁栽诬刘打头的和老孙,心中又恨又气又害怕,急得瞪着小黑眼珠说:“不是,不是!谁也没有出主意,那是小丁胡说!那晚上是我先看见..”“噗!”大烟囱把烟灯一口吹死,忽地一声坐起来,骂道:“瞎说!鞋不要给他穿!”她用手很快地把乱头发往后脑推了推说:“我早就说过,这小鬼是不受抬举的货!这样问他,他是不会说的,要他说出来,非给他苦头吃不可!”她狠狠地横了玉宝一眼,说:“鞋给他穿太可惜了,把它丢在猪圈里沤粪,也不给他穿。”玉宝也生气了,说道:“我没有来跟你们要鞋!我脚就是烂掉了,也不穿你们的破鞋!”玉宝知道这句话把大烟囱闹火了,非打他不可,就一面说,一面往门口退。“啊?你说破鞋?破鞋也不给你穿!”大烟囱抓起那双破鞋,照着玉宝狠狠地扔去。玉宝往旁一躲,一只鞋打在穿衣镜上,“啦!”的一声,不知道是镜子后面的绳子断了,还是钉子掉了,“咔嚓”一下,镜片掉下来,正打在花瓶、茶壶、茶碗和座钟上。保长见大镜子掉下来,喊了声“完啦!”怕账桌上面的东西打着他,就一头钻进账桌底下。“唉呀,天呀!”大烟囱当着镜子把保长打倒了,什么也顾不得啦,光着脚丫子就往地下跳,要打玉宝,玉宝见事不好,吓得回头就跑。一出上屋门,正碰上十几个来找保长给他儿子免劳工的财主们。他也不管他们,就一直往大街上跑去。大烟囱见财主们来了,这才没有再追。玉宝跑出保长家,跑到屯子边一个小场院的窝棚里藏着。刘叔叔他们每天收工回来,都要经过这里,他想等他们回来时,就把刚才保长背地里拷问他的事告诉叔叔们,让他们好留心一点。然后跟他们一起回去,大烟囱再要打他,刘叔叔他们也会帮助他的。等了一会,远远地只听小丁的声音,说道:“管他准不准,我今晚上也要回家去看看。我妈病得快死了,还把我叔叔抓了劳工,难道我回家看一看我妈也不行?他不让回家,我就不干了。”又听刘打头的说:“正要劳工,在这节骨眼上,你不干了,回家就得抓你的劳工,你还是忍耐一点吧。你叔叔的事,也别向他求情,抓都抓去了,求他也是白费。”又听小丁说:“好吧,那就今晚上回去看看再说吧。”又听刘打头的说:“他不准你回去,你也不要硬要回去,晚上你自己回去,把你妈的病料理一下,明早你早一点来,不要让保长家的人看见,回到地里来就行了,早饭我们会给你带到地里去的。”..玉宝听见是叔叔他们回来了,忙从窝棚里钻出来,一边跑过去,一边叫道:“刘叔叔,刘叔叔..”刘打头的听声音知道是玉宝来了,忙问:“什么事呀?玉宝!”玉宝走到刘叔叔跟前,忙把刘叔叔拉住,说:“刘叔叔,你们快来,我告诉你们一件事!”“什么事?出了什么事?”大家都着急地问。玉宝说:“来吧,咱们到窝棚里再说吧。别让路上来的人看见了。”玉宝把刘叔叔他们拉到窝棚跟前,这才说:“刘叔叔,你和孙叔叔快跑吧!”刘打头的忙问:“出了什么事?”玉宝说:“你们不知道,听我告诉你们吧!保长刚才问我半天哪,他直问:打老周扒皮是不是刘叔叔孙叔叔出的主意,还哄我呢,要给我一双破鞋子,还说是丁叔叔都早就说了。”小丁一听,气得直骂:“放他妈的狗屁!我说什么来着?我什么也没说。”刘打头的说:“你就忍耐一点吧,谁信他那一套?”玉宝说:“丁叔叔,你别生气,我才不信他的呢。”老孙说:“你小子急什么?阎王保长嘴里还能有好话?”刘打头的忙制止大家说:“别闹了,听玉宝把事情说完!”玉宝这才把刚才保长背地拷问他,后来大烟囱要打他的事全说出来。完了,玉宝又说:“刘叔叔,你俩快跑吧!保长会整你们的。”刘打头的说:“往哪里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在东北这块地方,跑哪里也   回到保长家,正碰上保长上屋又有客人。大烟囱正忙着招呼客人,没有再打玉宝。大伙吃罢晚饭,小丁就去向保长请假走了。大家把场院里的活收拾完毕,脱衣服睡觉的时候,老孙说:“想不到保长今晚上能让小丁回家!”刘打头的说:“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眼?..睡吧,快到半夜啦,鸡又要叫啦!”众人笑了笑,说:“老周扒皮的伤口治好了,怕也叫不起来了。”老孙说:“半夜鸡再叫,抓住偷鸡贼,咱们可得往死里揍了。”玉宝说:“我再看见偷鸡贼,我就叫你们。”    伙计们刚躺下,忽听院子的大门外有人叫门。声音不大,一时听不清是谁。老孙说:“听是不是真有贼偷鸡来了?”刘打头的说:“别开玩笑!听听是谁。”刘打头的边说边穿衣服。玉宝耳朵尖,听见声音有些熟,就说道:“怕是丁叔叔叫门。”大家说:“他不是请假回家去了么?不会半夜来叫门吧。”玉宝动作快,两下穿上衣服,就说:“我去看看。”刘打头的说:“我去。”结果两人都去了。天很黑,冷风吹得人直抖,凉气好象直朝骨头缝子里钻。快到门口,已经听清楚,果然是小丁在叫门。刘打头的问:“小丁,你妈不是病了吗?怎么你刚走又回来了。”小丁在门外说:“打头的,快开门,我有话告诉你们。”刘打头的开了门,问道:“什么事?是不是你妈病重了?”小丁小声说:“不是。别说话,咱们到屋里去说吧。”    回到屋里,大家也没点灯,但都起来了,大家围着小丁,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小丁这才原原本本地把事情讲出来。    原来小丁还没有回家去看他妈的病呢。他说,他去向保长请假的时候,走到保长住的西屋门外,听屋里有些人说话,他没敢进去。他就站在门外,想等那些客人走了,再进去向保长请假。这时候,他忽听保长小声地说:“你们放心,我早就替你们雇好人了。一个劳工十石粮,一颗也不能少,少了人家就不干了,说实在的,买人家当劳工,这是把人家往鬼门关里边送呀!现在花十来石粮买一个人,价钱实在不能算贵的。你们明天把粮送到我这儿来,我就从这面替你们把人送走,你们就没事了。”那几个财主给保长道了谢,就要走。小丁知道保长要送他们出来,就赶快闪到一边躲起来,看保长把那几个财主送走了,这才去向保长请假。很奇怪,保长说话挺客气似的,听说小丁要请假,简直满口答应,还说:“看看你妈病不行,要花钱时,明天来,可以给你支一笔工钱。”接着保长就说:“我还要到村上去一趟。你回家也走这条道,你就打着灯笼,送我一段吧。”于是,小丁就只好跟保长一道走。出大门不远,保长边走就边说开了。保长说:“怎么?听说你叔叔怎么也当上劳工了?你们黄家屯屯长是怎么搞的?要劳工也不先问问我。”小丁说:“是呀!我叔叔当劳工了。”保长说:“你叔叔一走,你妈谁照顾?这可不行呀!怎么抓到我长工家的头上来啦?真是胡搞!”小丁没有作声。保长又说:“回去告诉你妈,叫她放心养病吧。我到村上,就叫他们把你叔叔给放回来。”小丁听这一说,当时心里很高兴,就说:“保长,你真是做了好事了,我叔叔要给抓走了,我妈不病死也得气死!”保长说:“是呀!上岁数的人啦!哪经得起这场风波!你要早告诉我就好了。我只要给黄家屯的屯长打个招呼,他就不会抓他的劳工了。你怎么不早说呢?你是不是还怕我?”小丁说:“我是今天下午才知道。”保长说:“刚才你为什么不说呢?我知道,你们都怕我,你也怕我,怕说了我也不会帮你的忙,其实你们是不了解我,我平时虽说对你们厉害一点,我其实是个心慈面软的人,就是你们做错了什么事,当时把你们骂了一顿,事后也就算了,我当保长的,还能跟自己的长工记这个仇?比方说吧,你们打了老东家,我明明知道这是刘打头的和老孙出的主意,问你们,你们还瞒我,死不认账,不承认就算了吧,就算是你们闹了误会吧,事情都过去了,打也打了,钱也花了,硬要追出个水落石出,弄得大家都伤了和气,这有什么好处?真要伤了和气,你们背地里不好好给我干活了,我岂不是更吃亏了吗?我把掏心的话都说出来了,你说这是不是实话?”小丁从来没有听保长说过这种话,就说:“是实话。”保长说:“可是,刘打头的和老孙这两个人,特别是刘打头的,别看你们见天在一起,你可不知道他,他们两人其实是又奸又猾的人!他们拉你们一起打老东家,打完了,叫你们一起不认账,这样他们两人就不吃亏,吃亏的是谁呢?就是你们!你们也真傻!何苦替他们两人背黑锅?事情不是明摆着的?你们就是背黑锅也遮盖不过去的。你说对不对?”小丁听保长的话越来越不对头,好象是在拿话套话,就不做声。保长说:“你怎么不吭气了?你说呀!是不是你们大家替他们两人背黑锅?”小丁说:“不是。”但保长一点也没有生气,只是有好长一会没有说话了。走了一阵,保长才说:“你说不说都没有关系。我也不是拿话来套你的话。不过,小丁,我老实告诉你,你可得小心点!你要跟刘打头的他们跑,对你可是不好的。”走到十字路口,保长说:“好吧,你回家去吧。”他就把灯笼要去,自己走了。小丁在往家走的路上,心想:“保长今晚上为什么说这些话?恐怕是要要点什么鬼名堂!我叔叔恐怕就是保长叫黄家屯屯长抓的劳工!保长今晚上这些话,得赶快告诉刘打头的,大家得商量一下,免得明天出什么事情!”所以,不等回家看妈的病,就又回来找刘打头的和老孙。    众人听见这些话,都担心,恐怕要出事情。老孙说:“随他便吧!他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大不了抓我们去蹲监牢!”刘打头的寻思着说:“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哈哈,又挨了打,又赔了药钱,又丢了面子,他要不整咱们才怪呢!”玉宝说:“刘叔叔,你们俩快跑吧!保长就是要整你们俩!”刘打头的说:“老孙,你跑吧!你光杆一人,跑哪里干活不是一样,何必硬要呆在这里挨他整!”老孙说:“要跑,咱们大伙儿一齐跑;光我跑,他来整你们,我不干。”刘打头的说:“大伙儿是不能跑的。比方小丁吧,他妈病得很厉害,他能丢下不管?我是不跑的,我要一跑,大伙也松不了,况且,咱们谁要一跑,这倒反而好象自己心虚,承认我们是故意打老周扒皮的。唉!咱们就是跑也没处跑!”小丁说:“难道咱们就呆在这儿等死吗?总得想个法子呀!他要抓我们的劳工,岂不是自己送死吗?”老孙说:“这回,劳工要得凶,村里年轻人要走不少,他要抓了我们,谁给他收秋?”刘打头的说:“我也这样想。咱们要防还是防收秋以后。那时庄稼活没啥了,他恐怕就要下毒手了,到来年开春,日子还长,他哪里还能雇不到人?”玉宝说:“怎么今天,保长又背地诈我,又背地诈丁叔叔?”刘打头的说:“早晚他总是要问的,又赔钱又赔人,他能甘心吗?这些日子,他一下子变得那么客气,就没有安好心眼子,咱们多留心一点就是了。也不要怕,大家都把心眼儿放灵动一些,有什么动静,就赶快告诉我。眼下我看他还不会下毒手。”大家心里放宽了一些,就是小丁还发愁得不行。他说:“打头的,伙计们,我妈的病怎么办?我叔叔抓了劳工,怎么办?”众人商量了一阵,也想不出多少好办法,他妈的病,大伙儿把身上的钱都凑起来给了他,叫他晚上还回去,明天托人找个医生先治一治;他叔叔呢,抓都抓走了,还能怎么样?玉宝说:“托人捎个信去,叫他跑,跑得远远的,保长就找不着了。”众人说:“这倒也是个办法。趁这批劳工还没送走,赶快捎个信去。”刘打头的和玉宝把小丁送到院门口时,刘打头的说:“小丁,你明天早晨要是回来晚了,就到地里来。明天你还是得回来一趟,免得保长查问。你妈病不好,明晚上再回去看看。别发愁,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们总会尽力量的。”小丁答应了一声,又趁黑夜赶回家去了。    第二天,伙计们照常上地里去干活,玉宝也照常去放猪。玉宝把猪赶到东大沟去,一路之上,心想:“再过五六天,刘叔叔他们把茬子打完,把草垛好,我们就要下工了。保长再也管不着我了,我就可以回家了,那时,我一定还去念书,这就好了。”心里越想越高兴,不觉拾起一条树枝,又在地上画起字来。天快到中午的时候,玉宝忽然看见山坡上跪下来一个四套马的大胶皮轱辘车,车上坐着四个兵,手中拿着大枪。车跑得很快,一晃眼之间,玉宝忽然看出其中一个兵,正是昨天晚上从保长家出去的那个家伙。玉宝心想:“怕又是去派劳工去了。”玉宝一边看着猪,不让乱跑,一边想看看那车要往哪里去。看看车跑到刘叔叔他们干活的地头上,忽然停住了。东大沟离刘叔叔他们干活的地方不过才二里来地远,虽然偶尔隔着几棵树,但站到沟沿上还看得见。只见车一停下,车上的四个兵随即跳下车来,就往地里跑去。玉宝一下子明白了,怕是要抓刘叔叔他们,不觉叫了一声:“唉呀!坏了!保长他兄弟派兵来抓人了!”果然,一转眼工夫,刘叔叔、丁叔叔他们,有三个人被看起来不准动了,孙叔叔离得远一点,见事不好,拔腿就跑,玉宝替他们急得忍不住大声叫道:“快跑呀!快呀,快跑呀!”但孙叔叔还没跑多远,一个兵就照他开枪了,玉宝吓得叫了一声:“唉呀!我的妈呀!”一闭眼,就从沟沿上滚下来,等他再爬上沟沿看时,刘叔叔他们已经全被抓住,一个个正往车上送,孙叔叔瘸着一条腿,连大车都上不去,显然是被枪子儿打坏腿了。玉宝急得心乱如麻,这可怎么办?又怕那些兵把他也抓去,想去看看刘叔叔他们,更不敢去。玉宝知道了:“这是保长下毒手了!可惜,没想到保长下手会下得这样快!现在,得赶快给叔叔们的家里送一个信去,叫他们家的人快想办法,好把人救出来。”又想:“他们要来抓我,我也不怕,跟刘叔叔他们一块儿去,刘叔叔他们还会照护我的,只是,要离开爹和妈妈了,心里真是怪舍不得的!..”玉宝脸上不觉掉下两行眼泪来。但玉宝马上又醒悟过来:“玉宝,快去给叔叔们的家里送信呀,你还哭呢?真象个小孩子!”于是,玉宝赶快拉了许多早砍倒的树枝子把沟口拦住,免得猪乱跑,就飞快地跑出沟去,去给叔叔们家里送信。等玉宝拦好猪,只见那挂车已经跑到太平山去了。    一个下午,玉宝跑了刘屯、盖屯、北王屯,给叔叔们家里都把信送到了。玉宝永远也忘不了叔叔们家里的人听见这个消息时的可怜样子:她们突然一下就变得象个疯子一样,呼天叫地,嚎啕大哭。玉宝没有时间劝她们,赶着一家家送完信,又赶着回到东大沟,天就快黑了。回到沟里,喘息了一阵,想起今天晚上回到保长家,刘叔叔他们一个也没有了,都抓走了,再没人来照护自己了,特别是想起丁叔叔的害病的妈,他去了,没有敢告诉她,今晚上丁叔叔不能回去了,她也怕会死了,..越想越伤心,玉宝忍不住也嚎啕大哭了一场。    天黑时,玉宝才把猪赶回保长家。一进院子,玉宝见院子里点着灯,摆着五六十石粮食。玉宝知道,这是财主们给保长送买劳工的粮食来了。西厢房的仓库门大开着,今年收的二百多石粮装得满满的,已经再也盛不下了,送粮来的人蹲在地上抽烟,保长和大烟囱正在院里发愁,粮没处放!后来保长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把玉宝叫到跟前说:“小猪倌,你搬到牲口圈北屋铡草的屋子里去住吧,这房子暂时要拿来盛粮食!”玉宝只得赶快把自己的破烂衣服包拿出来。保长对大烟囱说:“伙计住的房也太少!五十石粮,二万多斤,也放不下!”老周扒皮的伤口已经好多了,趴在东屋窗口上叫道:“伙计住的那屋放不下,就先在院子里放一夜吧!明天找几个工把南屋仓房里的坏粮抬到猪圈里去,就都放下了!”保长就叫送粮的人把伙计们的破被子烂衣服通统拿出来,丢在院子里,然后又叫玉宝帮助把屋子打扫干净,这才叫那几个送粮的人把粮食一袋子一袋子扛进屋去。剩下的粮食,怕地上潮湿,院子当中又铺了一层木板,这才把粮食垛成垛,垛得象个小山一样,再在顶上盖了一层席子,防备霜露。大烟囱高兴了,还特为给送粮的人烧了半桶开水喝。等把粮食完全垛好,已经又是半夜了,玉宝心里难受,赶快回到牲口圈北屋躺下了。送粮的人赶车走了之后,玉宝听大烟囱说:“这堆破烂,打成布壳,能作十来双鞋底呢!”又听保长说:“先别动它,人家家里来要人时,东西总得叫人家捎回去呀!”又听大烟囱说:“真的,人家来要人,你怎么对付他们?”又听保长笑着说:“当然得答应人家去给他们把人找回来呀!”接着又听保长小声笑着说:“装样子也得装得象个样子呀!别再说了,玉宝这个小家伙不知睡着了没有!走吧,快回去睡吧!”然后就没有声音了。   玉宝躺在破炕上的烂草堆里,又冻又饿,又伤心又气恨,哪里睡得着!心里总想着刘叔叔、孙叔叔他们,恨保长一家心肠太毒了。躺了好大一会,玉宝又爬起来,到院子里去,把刘叔叔他们的破烂东西收起来,一件件把它捆好。心想,将来刘叔叔他们回来时,也还要用的。   接连几天,长工叔叔们毫无消息。叔叔们家里人来找保长,保长就说:“你们急,我也急呀!把人给我抓走了,我还得花钱雇零工,茬子都还没有打完,我不急吗?我已经四处托人打听啦,打听不出消息呀!谁知道抓到什么地方去了!要是打听出来是有人抓他们的劳工,事情就好办了!你们还是先回去吧!    光急也不顶事,慢慢找嘛,相信总会找回来的!..”就这么样,刘叔叔他们从此就没有下落了。丁叔叔的妈第二天就死了,听说临死前还直叫丁叔叔的名字呢。    过了五六天,是下工的时候了。玉宝去找保长,说道:“保长,我要下工了,你算算账把工钱给我吧。”保长笑了笑,说道:“你要下工?好啊!我们就算算账吧:今年,你把我的猪腿摔坏了,少卖了三斗粮;春季,你病了一次,欠了我八九个工,那时雇一个小工,一天二升半粮,你算算吧,一共多少粮?零头我不要了,你回家拿四斗粮来,我就让你下工;不拿粮来,你就给我干到年底再说吧。哼,你还要工钱呢?真想得好!”玉宝见保长不让他走,回到屋里,趴在炕上就大哭起来。玉宝家里哪有四斗粮食来换他回去呢?玉宝妈来看他时,母子二人又抱头大哭一场。玉宝妈好言好语哄着儿子,叫他再干两三个月,把这个苦日子熬过去,妈就来接他。玉宝只得听妈的话,又在保长家干下去。    这两三个月就更苦了。寒冬天,到处都是一片冰天雪地。玉宝缺衣少鞋,哪里抗得过寒冷!手脚冻裂起大口子,耳朵鼻子都长了冻疮,成天还要喂猪喂牛马,挑水铡草,动作慢了,大烟囱又骂又打。刘叔叔他们不在,也没有一个人疼他,玉宝这孩子,简直被折磨得不象人样了。    腊月底,井沿上的冰冻得滑溜溜的。玉宝挑一担水,一下子滑倒了,一挑水泼在身上,衣服一下子就冻成了冰,玉宝冻得直发抖,好容易才爬起来,保长见了骂道:“怎么把水桶给弄坏了?真可恶!”拿起扁担就把玉宝揍了一顿。玉宝一下子冻病倒了,浑身发烧酸痛,躺在烂草堆里起不来。渴了没人给水喝,饿了没人给送饭吃,想起刘叔叔他们和自己的爹妈,眼泪水直长流!玉宝正哭呢,大烟囱窜到屋里来了,一见玉宝在哭,就大声骂道:“过年啦,还在这里叫呢!把财神爷给我吓跑了怎么办?给我滚!”提起玉宝的小破被就往门外丢,把玉宝拉起来就往门外推。玉宝只得拾起破被子,捡了根棍子拄着,走几步歇一歇,慢慢地走回家去。 第十一章 大连一月 农民叫日本鬼子闹得在乡下实在活不下去了,听见从大连来招工的人说:“大连好,挣钱容易,哪里都要人,工钱比乡下多,哪象乡下死守着几亩地,遇个天旱水涝,就干瞪眼了..”在乡下活不下去的人,听见这些话,心眼儿就活动了,好多人逃往大连去,想在大连求一条生路。    阴历四月,一天下午五点多钟,从奉天往大连的火车开进了大连市,在西沙河口火车站停下了。不大时间,旅客们从地下道里拥出来:有破破烂烂的乡下人,有穿着时髦的阔太太,有全副武装的日本鬼子,有歪带乌龟帽的汉奸,有穿长袍的商人,有穿短褂的工人,有老头,有孩子..拥挤不堪,都想快点出车站。老太婆、孩子被挤得又哭又叫,扒手和小偷们就乘机抢东西,掏腰包,有的人怕把东西挤坏了,就高高地把包裹、篮子举在头上,被偷了东西的拼命喊叫,鬼子汉奸给人挤了碰了,就使劲揍他身边的人,..几个戴红箍大盖帽子的日本巡捕警察,在拥挤的人群中间,左手提着腰刀,右手拿着木棒子,象疯狗一样,朝着乡下人和穷老百姓又打又踢。人们要挤出这个火车站,就好象过鬼门关一样。    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背着他的小弟弟,在混乱的人群中,被挤掉了一只鞋。这孩子弯腰去捡鞋,一下子被后面的人把他推倒了。一个三十多岁又瘦又小的乡下人,一个年纪跟他差不多、肚子有点大的乡下女人,和一个十六七岁的乡下姑娘,见那男孩子被推倒,都吓坏了,他们立即用九牛二虎之力挡住周围的人群,那乡下人急得大叫:“玉宝!你捡什么,快起来!”立时就一把把那男孩子从地下提起来。玉宝说:“鞋掉了。”那乡下人说:“不要了,快走!”三人保护着玉宝和他弟弟,费了好大力气,出了满身大汗,好容易才挤出了火车站。    玉宝他爹这回带着老婆孩子到大连来,也是出于万不得已。乡下实在过不下去了,都说大连能找工做,所以特地来投奔周德春。火车站外面的广场上,就开阔得多了。汽车、电车、二马车、人力车、火车,跑来跑去,川流不息。赶大车的、人力车夫、做小买卖的、等火车的,很是热闹。下火车的人,有上汽车走的,有坐二马车走的,有坐人力车走的,乡下人雇不起车子,大都是扶老携幼,问问路,又慢慢往前走。玉宝和弟弟,从来没有进过城。第一回看见大连,到处都是高楼连高楼,房子连房子,满街上都是人马车辆,街道上也弄得油光水滑,真是又热闹又好看。玉宝很想去看看电车,见他爹问路去了,就背着弟弟往街中心跑去,不提防后面一下子就来了一辆汽车,街上有人喊:“谁家的孩子,汽车!”玉宝妈吓坏了,撂下包袱卷,三脚两步飞跑上去,就把玉宝拉回来了。说:“唉!你叫我操不了心啦,把人都吓死了!你背玉才往哪跑?看汽车不把你撞死!”高学田担着两个破行李卷在街角上正向一个做小买卖的老头问路:“老长柜的,请问你。”用手指着山坡说:“到朱家屯从那还能过去吗?”“能。”老头点点头说,“你顺着火车道一直往东走,过了神社山那个小坡,就是大桥,从桥底下过去,就是朱家屯的西头了。”高学田问路回来,听玉宝差一点给汽车撞着,也吓了一跳,一路上紧紧地跟在玉宝后面,怕他走到街中心去。    神社山并不高,满山长着不大不小的树,路就顺着斜坡上去。玉宝一家子爬到山后坡,往北就看见一片汪洋大海。海上漂着许多船,海岸边上尘土飞扬,许多大车和人在忙碌着。玉宝好奇地问:“爹,你看,那些人在干什么?”“怕是拉脏土填海。”高学田又用手指着北岸那条火车道说:“从前我来大连的时候,那一片全是海呀。大连的脏土都拉到那里填。你们看,现在填起来那么一大块了。”玉宝问:“爹,你啥时来过大连啊?”高学田扳起指头算了一下,说:“有十六年啦。那时,你大姑全家都在大连住,我和你爷爷来过好多次。从日本人到了大连,你大姑家搬回乡下,我再就没有来过了。”他回头指了一下玉容,说:“就是生你姐姐那年来的。”    “嘿!这桥洞子可真大呀,北面还有一个。”经过火车道下的大铁桥洞子的时候,玉宝高兴得先跑进大铁桥洞子下面。玉才也高兴了,也要下地跑。兄弟俩跑到桥下,靠着水泥墙站着,看那桥和桥洞子里来往飞跑着的汽车和大车。“呜..哐!哐!哐!”一列火车从大桥上面跑过去,把玉宝震得忙用手捂住两个耳朵,玉才也学哥哥的样,兄弟俩看着爹妈和姐姐笑。忽然玉容大声喊道:“妈!妈!你看,那些人跑什么?”玉宝忙扭过头,顺着姐姐指的方向一看。“啊!”见卖糖的老头、小孩和一群坐在街旁补破衣服的老太太们,都爬起来,挎着筐子,不顾马路上来往的汽车,就乱跑。一个七十多岁卖糖的老头,挡住一个补破衣的老太太问:“又出什么事啦?”老太太一面扭扭捏捏地跑着,一面喘着气说:“天呀,可叫人怎么活呀!三不管世界,谁都管,香炉礁的巡捕走了,刘家屯的巡捕又来,一天补几件破衣服,还不够拿税的呢,不给就打!”那老太太回头又招呼跑在后面的人,说:“快跑吧!你们看,朱家屯小衙门那个王大棒子又来了!”老太太们边跑边叹气说:“啊!这一天收了六次,还要收!”老头子见事不好,吓得拿着卖糖的小木盘,同老太太们一起跑走了。    “玉宝他妈,你看,那个用洋刀打人的家伙,那不是阎王保长的小舅子吗?”玉宝妈看了看,说:“可不是,就是他!前年春天我送玉宝到保长家放猪时,就是他带小英子到大连来念日本书!”玉宝看见王巡捕那个凶样子,又见那补破衣服的女人和作小买卖的都吓得直跑,心里真恨王巡捕。高学田忙问街旁一个穿破衣的人:“到朱家屯西头大粪场从哪走?”那人指着路东一个用铁丝网围着的大木厂说:“这木厂北面,靠北大桥跟,往东有条马路,那条路就通大粪场。”又指着木厂东面的小木厂板房说:“就在那房子后面的小山上。嘿,那粪场可大啦,全大连的大粪,都拉到那里,再往外卖!”高学田谢了那人,回头催着玉宝弟兄说:“快走吧!你们听着!往后你们都得小心点,千万别碰上王大棒子!”    通大粪场的马路,紧靠着两丈多高的火车道南面。路上,拉大粪的汽车和大车来回跑着,就是空车,也又腥又臭。走路人很多,全是穿得破破烂烂,没有一个穿得干净的人从这里走过。玉宝没有心看路上的车和人,他正看着木厂里放的那好几搂粗的大树。有十几个衣服遮不住身体的孩子,手里拿着用铁棍打成的铲子,正钻进大木孔子里扒树皮。他们正扒着,只听有人喊:“快跑啊!快跑啊!打更的鬼子来啦!”这是站在火车道上的一个男孩子喊的。扒树皮的孩子们听见喊声,抱着扒下来的几块树皮,不顾命地跑到铁丝网跟前,爬出铁丝网,顺着马路往东,跑过那雾气腾腾的大连市的总脏水沟逃走了。    总脏水沟东面,有很大的脏水坑,一根几搂粗的洋灰管子,从脏水沟通到脏水坑。坑里泡着很多编筐用的槐树条子。这里也是臭气冲天。玉宝后来知道:每天海里涨潮的时候,脏水沟里的水流不到海里,就从大管子里流进脏水坑。坑南有个大粪场,人们从总场买来大粪,堆在那里,再堆上些脏土,晒成大粪干,再拿出去卖。    玉宝跟爹走到脏水坑北沿,到了朱家屯。爹对妈说:“还不知他周叔叔住在哪里呢。你和孩子在这等着,我先去找一下。”说着,放下行李担子,从腰里摸出周德春去年秋天来的信走了。    玉宝放下筐子,看着朱家屯那些东例西歪的木板房子,心想,总算走到了。心里不觉高兴起来。玉宝妈是个双身子人,走得很累了,把拿的衣服包往地下一放,拉着玉才一起坐下休息。玉才的小眼睛真尖,一蹲下,就见地下很多大虫子直爬。他忙喊:“姐姐,姐姐,你看,这些大虫子!”玉容哈腰一看,一把拉住玉才的手,说:“别拿,这是大坑里的蛆!”玉宝妈见蛆虫满地直爬,忙站起来说:“玉宝,快把筐拿了。”叹了一口气,说:“这是什么大连啊,又腥又臭,蛆都有一寸多长!..”玉宝正看坑南面那些担水拌大粪的人,听妈喊他拿筐,一迈步,觉得脚底下“咯吧咯吧”直响,抬脚一看,这一脚踏死了不止十五条大尾巴蛆。玉宝拿起筐子,只见爹已经回来了,他爹还不到跟前,就叫:“玉宝,你们快来吧。找着地方了。”玉宝妈不再休息,领着孩子们赶忙朝周家奔去。   周永学家,院墙是用三分厚的木板钉起来的。在外面看,是一个院;进了大门,就看出是两个小院。房子随着山盖,山是个三角形,房子也盖成一溜三角形。北院的房子门朝西,东院的房子门朝南,周德春家就住在北院。    邻居家的孩子们看见周家来了客人,都围拢来看。玉宝跟着爹妈走进院子,小朋友们也跟进院子里来。这院子里,西北角有一个用草帘子挡成的便所,成群的苍蝇在满院里飞,地上到处是碎石子烂泥塘。院子里没有人,只有左右邻居家有病人痛苦的叫唤声。高学田问孩子们:“他家人上哪去啦?”孩子们抢着说:“周永学他爹给人家赶脏土车去啦。他妈到‘三不管’给人家补破衣服去啦。”玉宝忙问:“周永学呢?”孩子们说:“他在大华窑业工厂装柏油。”正说着,有个孩子叫道:“瞧,周叔叔回来啦!周叔叔回来啦!”玉宝回头一看,见院里进来一个光着脚、腰上捆着麻袋片的人,这人满脸冲上黑灰土,背一麻袋碎纸,手中拿着鞭子。玉宝仔细瞅瞅,才认出是周叔叔。忙扑过去一把抱住周叔叔的腿,说道:“周叔叔,周叔叔,我可看见你啦。”周德春看见是高学田一家子来了,也很高兴,忙把鞭子一撂,抱起玉宝来,说道:“嘿!玉宝,看你又长高哪!”又忙对高学田夫妇说:“大哥,大嫂,你们都来啦?”高学田说:“都来啦。”周德春放下玉宝说:“想不到,你看玉容都长成大人了。玉才快有他哥哥高了。”玉容有点害臊,低着头不吱声;玉才就赶忙藏到妈妈背后去,偷偷地拿眼睛瞅周叔叔。周叔叔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又摸着玉宝的头说:“看,两三年不见,孩子们长得多快呵!”周德春放下麻袋包忙叫:“你快进屋坐坐..”一看门,门锁着,他说:“永学他妈补衣服还没回来,钥匙叫她带去了。她也快回来了,来,咱们先坐下歇歇。”说着就把麻袋放倒,把玉宝拉过去坐在怀里,玉宝爹坐在自己的被盖卷上,玉宝妈抱着玉才坐在衣服包上,玉容和孩子们站在旁边。周德春和玉宝爹都拿出烟袋,抽着烟,两人才谈起家常话来。周德春听高学田说,一家人不愿在乡下种地,要到城里来谋生活,就摇头了。他想了好一阵才说:“高大哥,你我虽不是亲兄弟,也是从小儿一块长大的。你们来,我是真高兴!可是,别怪我直说,你们不在乡下住,偏偏往大连这个火坑里跳,这件事可办得不好!难道你们在乡下就没听说过,大连有这么几句话:‘到了大连来,得把铺盖卖,新的换旧的,旧的换麻袋!’你看,”他指着自己身上披的破麻袋片说:“兄弟不怕你们见笑,到大连这几年,简直披上麻袋片啦!我们天天想回乡下去,只要能余下几个钱,我也早回乡下了。”高学田大吃一惊,在小石头上卡掉烟锅巴,圆睁着眼,看着周德春,问道:“大兄弟,你要回乡下?啊?”高学田着急起来。“乡下人上自五十,下至十八岁的人,不论男女,都要去当兵,勤劳奉仕,当劳工。小鬼子不但要人,还要出荷粮!干白菜,萝卜干,连兔子、耗子、长虫、苍蝇,小日本鬼他都要!要是少给一点,保长、甲长又打又骂。乡下人都往城里跑,你怎么还要回乡下去?”高学田难过地低下头说:“前年我闹了一年病,玉宝他叔叔被日本鬼子抓去送炮弹,到现在也没有音信。玉宝给周长安放了一年猪,大年三十把孩子赶回家,一粒粮都没给。我欠王红眼那两口棺材粮,滚了二年,把我那六亩好地都滚到他手上去了!西洼那几亩地,又没有牲口种,只得把它丢下,和玉宝两个去给人家放了一年牛。哪知道,放牛挣那点粮,到秋天拿出荷粮都不够,欠人家债又多,天天到门上来要。乡下实在没有办法过了,我才和你大嫂两个商量,把西洼的地全卖掉,还了人家的债,剩下几个钱,带着一家老小来找你帮忙。大兄弟,庄户人谁愿意撂下地不种,跑城里来混?这都是出于万不得已!只要有活干,再怎么拼死卖命,我想总比乡下好一点!”“城里比乡下好一点?”周德春吃惊地看了玉宝爹一眼,说:“好,我的高大哥,城里不如乡下呀!你别听那些招工头的话!那些招工头没有一个好东西!你们是上当啦!我不是给你泼凉水,大连还有这么几句话,听了你就明白啦!‘到了青泥洼(指现在大连湾一带),得学日本话,吃饭叫“每吸”,骂人叫“叭咯”。’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干什么活还得用日本话。工厂里监工、头佬大半是日本人,街上到处有日本人,狗腿子,坏人不少,说错一句话,走错一步路,就得当心点你的脑袋瓜!买点橡子面,都得排队,碰上运气不好,你排队排一夜也买不到。唉,事情多啦,一下子也讲不完,你看,”他指着站在跟前的孩子说:“比方这些孩子们吧,工厂里,日本人不喜欢用大人,工厂里做工的大部分是小孩子,可是,人多工作少,这些孩子就找不到工作。他们没有办法,只好天天跑到北海脏土场去拾破烂卖几个钱。你要不信,等到零工市去看看,就是那一个地方,每天都有七八百做零工的人,找不到活干,三天能有一天找到活,那是最好的了。可是,就是找到活,一天挣那三毛五毛钱好作什么,连自己都不够吃的,怎能养活全家?城市不比乡下;在城市住,什么钱都得花,连吃的水都得买!你看,”周德春指着他住的那间小房说:“租这一间房子,一个月还得五六毛钱,房钱还得‘上拿租’。要是到月拿不上房租,房东一天都不留,马上就把人赶出去!..”玉宝妈听着这些话,难过得流下眼泪,高学田也低着头不再吱声,一腔高兴早飞到九霄云外去    “大婶子回来啦!大婶子回来啦!”门口有孩子们喊。玉宝听见,“呼”地跳起来,跑到大门外一看,果然不错。可是,周婶子比从前老得多了,身上的衣服补钉叠补钉,胳膊肘挎着一个针线筐子。玉宝跑到周婶子跟前问:“周婶子,你好啊?”“唉呀,玉宝,你来啦?”连忙拉着玉宝走进院来。“啊!..大哥,大嫂,你们都来啦?什么时候下的火车?”周婶子高兴得不知怎么好了,笑着用手拍着身上的灰土问。周德春站起来,哈腰把装破纸的麻袋拉到一旁说:“不要拍打吧,快开门!叫大哥、大嫂和孩子到屋歇一下。等你好半天啦。”周婶子连忙把筐放到地下,拿出钥匙开开门。玉宝跟大家伙进屋一看,屋里什么家具都没有,进屋就是土炕,炕上没有席子,铺的是破麻袋片;两床破被子,不知用多少年了,破得露着一块一块黑棉花。炕前有个小炉子,上面放着一口破小锅。墙根有个水桶代替水缸,小碗橱里放着几个土碗,这就是周家的全部家产。    周德春把玉宝一家子安顿在炕上坐下,周永学回来了。想不到周永学也长高了。他穿着满身是柏油的破衣服,提着一个饭盒,脸上又黑又脏,玉宝乍一看都有点认不得了。倒是周永学先认出玉宝,叫了声“玉宝哥!”高兴得连忙上去,和玉宝抱在一起。“你可来了..啊!大伯、大娘、玉容姐都来啦。”周永学又扑到高学田身边来。玉宝妈赶快把周永学拉到身边来,亲了一阵。玉宝妈仔细看着周永学,说:“这孩子也快长成大人样了。”周德春笑着说:“大嫂,你不知道永学多闹我呀!天天闹着要回乡下找玉宝。这回可来了。”回头看着周永学,又说:“玉宝来了,再也不准闹我啦。”周永学伸手去抱玉才,玉才不跟他。周永学听他爹说玉宝,歪着脖子又跑到玉宝跟前,搂着玉宝的脖子,边摇晃边笑。玉宝妈说:“他周叔叔,你可不知道玉宝怎么样:从你们走后,没有人给他讲故事了,又少了一个小朋友,想起来就闹着要上大连来找你们。”“还想听故事?”周德春看着玉宝,笑着说:“以后我可不给讲了,要听么,和永学俩去前街说书馆听去吧。”“有说书馆?”玉宝高兴地问周永学:“让听吗?”站在门口的孩子们抢着说:“让听。那个先生说的可好啦。现在正说《岳飞传》,我们和周永学天天晚上都去听。你要喜欢听,我们晚上来找你。”“永学,回头再和玉宝玩吧。你大伯大娘来啦,快到木厂去扒点树皮回来,妈好做饭。”玉宝妈拉着永学妈说:“他大婶子,你可不能叫孩子去扒树皮呀!木厂里日本人可厉害啦..”永学妈说:“不怕,没关系。永学去那里去熟啦。见小鬼子来,他的腿可长啦!”又对永学说:“孩子,你去吧,要加点小心!”孩子们说:“走,周永学,咱们一起去。这回扒来树皮全给你。明天你下班回来就不用扒了。”玉宝对他妈说:“妈,我也去。”永学妈见玉宝妈有些迟疑,就说:“玉宝就别去了。明天你跟永学上西岗子玩去。”玉宝说:“我不怕。小鬼子来,他还能打着我啦?”玉宝妈有点生气地说:“去吧。你能干。可不许乱跑!”周德春说:“玉宝,你不要去。就在家听我给你讲个故事。”玉宝愣了一下。一想,知是周叔叔哄他,就说:“叔叔,晚上再讲。我去。”说着,和小朋友们一块儿跑了。    孩子们走后,周德春指着门口那一麻袋破纸对永学妈说:“你把它拿去卖了,买点鱼回来做给孩子吃。他们在乡下吃不到啊。我和高大哥找房东租前院两间房子去。”回头又对高学田苦笑了一下,说:“有个安身之处,活儿再慢慢地找吧!”    光阴过得好快呀!转眼间来大连一个多月了。从到大连第二天起,玉宝爹就去朱家屯小衙门报户口,这户口报了一个来月,还没有报上,周德春左右求人,去给王巡捕求情送礼,前后花了十元钱,才算报上户口。这一个多月,没有户口,也没有活干,去做零工,人家要劳工证,要起劳工证,就得有户口;没有户口,有零工也干瞪眼。高学田一家五口,吃,喝,住,用,就指望从乡下卖地带来的一百多元钱。等报上户口,哪知道,玉宝爹早犯了心疼病。这病越来越厉害,成天躺在炕上叫唤,什么活也不能去干了;成天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住房要房钱,吃水要水钱,花上一个来月,钱也快花完了,把玉宝妈愁得不知该怎么好了。    周德春到处打听,想给高学田找个活干。总是东不成,西不成。大连失业的人太多,人们到处张着嘴等活干,哪里找得到;好容易找到一处,可是人家又不敢用没有户口的“黑人”;后来高学田病了,干脆不能干活了,找也是白搭。只有玉宝妈和玉容能做一点活,周婶子就带她母女二人去到“三不管”地界替人补衣服,见天挣几毛钱,帮助家用。这补破衣服的活,时时刻刻都得担惊受怕,留意着巡捕抓人打人。只要听说巡捕来了,就得快跑,要是被抓到,挨一顿打不说,还得把一天辛辛苦苦挣的几毛钱给巡捕,谁敢不给,谁就得当心自己的性命。   周永学在大华窑业厂当装柏油的小工,很想把玉宝也弄到厂里去做工,一则能挣几个钱,二则每天来回也有个伴;可是不行,厂里现在不要人。一个小孩子,厂里不要,别处更不要了。玉宝妈眼看没法维持生活了,只得叫玉宝跟邻居的孩子们一起去扒树皮,去到脏土场捡破纸、碎铁,卖几个钱。    北海脏土场,很早就叫日本鬼子看管下来了,除了海岸,三面都拉上了铁丝网,谁要进去捡破烂,先得花一毛钱买票。要是谁敢从铁丝网下偷着钻进去,被看脏土场的日本鬼子抓到,不死也得去层皮。脏土场里,每天都有几百个找不到工作的男女孩子捡破烂。他们饿得象疯魔一样,不管那脏土有多腥多臭,只要看场的鬼子不在,来了脏土车,大家就围上去,肮土一倒出来,正是尘土飞扬的时候,大家就拚命钻进脏土堆里去,不但想多捡点碎纸碎铁碎布条之类的东西,还想在脏土里能找到一点可吃的东西。这些孩子,不顾命地乱抓乱抢!有的抓了一手屎;有的给碎玻璃烂片、锈钉子划破了手脚,运气好的要是抢到一块西瓜皮,也顾不得脏不脏,用手擦擦上面的土就啃。看厂的鬼子见孩子们围着车抢破烂,就跑过来用棍子没头没脑地打。这个脏土场,从早到晚总是不断哭声。   玉宝也跟这些孩子们学会了,一天到晚拚命地捡破烂,想多卖几个钱。可是,鬼子还兴了一个规矩,脏土厂内捡的东西不准拿到脏土场外去卖,非卖给他们不可。这样,在外面能卖四毛钱的东西,鬼子最多只给两毛钱;谁要是偷着拿出去卖,叫鬼子知道了,挨打还不说,没收了筐子,从此再也不准你进脏土场来捡破烂。    为了玉宝卖破烂能多卖几个钱,周德春叔叔每天总是偷偷地把玉宝捡的破烂东西用脏土车给带出去卖,再把钱交给玉宝。玉宝卖的钱,一个也不花,都拿回家交给妈。每天回家,妈妈都要问他,“挨没挨打?”看他身上有没有伤痕。玉宝常挨打,他怕妈难过,妈问他时,他总说:“没有挨打。”    有一天,天气很热。玉宝和小朋友们买了门票,才进脏土场,脏土被大太阳晒出的那股腥臭味,更难闻了。那股臭味,熏得玉宝的头一阵阵发胀发疼。海上天边的黑云直向头顶的天空中拥来,小朋友们看看天,都知道,要起狂风了,要来大雨了,身边的孩子对玉宝说:“看,天要坏啦,你头疼,就快回家吧,在这,也捡不到多少东西。”玉宝看着才买的票,心想:“爹心疼病还没好,玉才又病啦!家中连领粮的钱都没有,我把票买了,要是一点东西不捡,这样回去,明天再来,拿什么买票呢?..”就对小朋友说:“我能行。你看,车来啦,咱们快去捡吧。”    五六月的天气,大连常刮西北风。特别是脏土场一带,刮得更厉害,尘土、垃圾飞扬,刮得人简直睁不开眼睛。有风镜的人还好一点,玉宝没有风镜,眼睛给尘土迷得什么也看不见了。“来车啦!”孩子们喊着跑去,围上一辆才来的脏土车。玉宝顾不得眼睛了,提着筐子就跑过去,恍惚看见孩子们都往车上爬,玉宝也连忙往车上爬,才爬上车,就听这处有人喊:“玉宝,玉宝,快跑啊!坏种鬼子来了!”玉宝听这话,吓得直哆嗦,眼睛迷得想看又看不见,似乎觉得人家在跳车逃跑,玉宝急得也赶快从车上往下跳。玉宝眼看不见,动作又慢,心想跳下车快跑就没事了,哪知道,这一跳跳得正好,不偏不斜,正撞在坏种鬼子身上。这个管脏土场的鬼子,打起人来没有够,大家都怕他,给他起的诨名叫“坏种”。这“坏种”才在车东面拿棒子把孩子打得鬼哭狼嚎,把孩子们的筐子往海里扔,谁知道一下子又转到车西面来,正好,一把抓住玉宝。动手就抢玉宝的筐和钩子。玉宝知道不好,哪里肯放手。鬼子两手就来卡玉宝的脖子,卡住脖子,他就狠狠地把玉宝的脑袋往车上碰!“妈呀!”玉宝叫了一声,没有力气了,接连由他在车上碰了好几下,把玉宝碰得鼻口渗血,这才把玉宝摔在地上。趁这时候,鬼子把玉宝的筐和钩子抢去,就往大海里丢。“我的筐!..”玉宝爬起来要去往回抢筐,鬼子顺手拿起车上的铁镐照着玉宝就是一镐把打去,这一下正好打在玉宝背上。这地方正是海岸边,都是刚堆上的虚脏土,玉宝站不住脚,“扑通”一声,他和岸边的虚脏土一起滚进大海里去了“玉宝!”小朋友们站在远处吓得直叫喊。有的吓得手中的筐和钩子都掉在地下;有几个女孩子,吓得连忙用手遮着眼睛惊叫起来,看都不敢看。    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玉宝觉得耳朵里“嗡嗡”直响。仔细听听,好象有人叫他,声音很熟悉,但想不起是谁的声音;身旁也好象有人在说话,也听不清楚说些什么。一会儿,他觉得有只大手在摸他的胸口和头,忽然又有凉水滴在他的额头上。玉宝心想:“我怎么啦?为什么我看不见他们呢?是不是小朋友们和我闹着玩啊?”他想睁开眼睛看看,想转转身子,但眼睛好象给什么东西蒙住了,怎么也睁不开。急得他使劲一转身,人似乎清醒一点,但又觉着嗓子里有很咸的东西堵着,鼻子也不透气,心里闷得慌,也憋得慌。“嗯!..”他拚命一用力,从嘴和鼻子里就逼出一股很腥的东西。这下,他心里舒畅一点了。他听清楚有人在说话了。有人说:“天啊!我前世作了什么孽啦?把孩子带到大连来受这个罪呀!”玉宝听出这是妈的声音。又听见姐姐在哭,玉宝这才忽然想起脏土场上发生的事情,脑袋“轰”的一声就胀得疼起来。“妈妈!”他叫了一声,但嘴里有腥东西,叫不清楚。“好啦,能叫唤了。快把他嘴里血给擦擦。”听这声音是周叔叔,立刻就觉着有湿东西在擦嘴。玉宝不知道自己倒是怎样了,心中一难过,就流出眼泪来,眼里迷的土,给泪水冲出来。慢慢地他睁开眼睛一看,才知道自己是在妈妈怀里躺着,玉宝看见妈妈眼睛都哭红了,又看见地上站了好多人,本院的婶子、大娘和小朋友们都来了;又见爹用手捂住心口,在地上哄着有病的玉才;姐姐站在炕前,正端一盆水给周叔叔洗手,周叔叔全身衣服都是湿的。“妈妈,”他看着妈的脸问:“我怎么回来啦?”玉宝妈见他清醒过来,松了一口气,把玉宝往自己身边挪了挪,喂玉宝喝完了一碗稀粥,这才慢慢把周德春和孩子们告诉她的事情,告诉了玉宝。    原来事情是这样:玉宝被坏种鬼子一镐把打进海里,小朋友们都吓坏啦,有几个勇敢的孩子,跑到海沿看时,见玉宝正在海水里挣扎。坏种鬼子还指着大海,笑着说:“中国人大大有,死了没有关系!”又狠狠地对那些孩子说:“你们要是再围车,叫你们统统海里去!嗯?”他这才洋洋得意地走了。孩子们见玉宝连喝了几口海水,要往下沉,但大家不会游水,心里干着急,不敢下去救。幸好,正在此时,周德春赶着脏土车来了。孩子们见他来了,远远地就大叫:“周叔叔,快来救玉宝!”周德春听见,飞快地赶着车跑来,见玉宝已经下沉,他什么也不顾啦,把手中的鞭子一丢,连衣服都没脱,就一头钻进海水里去,他水性很好,几把就游到玉宝身边,抓住玉宝的一只胳膊,就把他抱上来。这时,玉宝已经昏过去了,嘴和鼻子直流血,周德春把玉宝拖到岸上,赶快把玉宝肚里的水倒出来,脱掉了玉宝的湿衣服,又给他施行了人工呼吸法,玉宝才开始有了一点气,孩子们把玉宝掉在海里的经过告诉了周德春,他听了,心里又愤恨,又难过。孩子们替他卸了车,他赶快把玉宝抱上大车,让他躺好,脱下自己的衣服给玉宝盖上;邻居家的孩子们也跳上车来,看着玉宝,大伙儿急忙把玉宝送回家来。周德春又忙着去请医生,给玉宝看了头上碰的伤口,并且自己掏钱给玉宝买了药吃。   玉宝给阎王保长放猪时,挨打受饿,又冻又累,身体早就拖坏了。这回被脏土场的坏种鬼子给打下海去,碰得鼻口流血,差点没有淹死,加上海水一泡,流血又过多,饭又吃不饱,身体更是一天不如一天,十来天的工夫,玉宝就瘦得不象个孩子样了。玉宝妈心疼玉宝,加上玉才也病,丈夫也病,家里缺不得人,就不到“三不管”地界去补破衣。好在永学妈给她找了一份活,洗人家从大粪坑里捞出来的破布,这才又能在家照护病人,每天又能挣几个钱。高学田只要心口疼病轻一点,就挣扎着起来担水吃,买水也买不起了。    玉宝十几天没有去捡破烂了。这两天,玉宝兄弟俩的病好了一些,玉宝就每天带着弟弟在门口玩。一天下午天快黑的时候,玉宝和弟弟正在北院玩皮球,玉宝听见妈妈在家中和别人说话,听妈妈说:“赵大婶子,这房租钱求你再将就几天吧,家中实在一个钱也没有,孩子他爹有病,不能做活。玉宝、玉才的病才好一点,等孩子病好了,挣来钱就给你。”又听房东老赵太太怪声怪气地说:“哼!今天推,明天推。我来几次,你们就推几次,你们也太不讲道理了。你四处问问去,现在大连住房子,哪里不是‘上拿租’?告诉你们,再过五天,你们就住到期了,我再不来要啦,头四天要是送不来房租钱,第五天你们就给我搬家!我可不管你们病不病。”过了一会儿,再听不见声音了,老赵太太可能走啦,只听妈妈好象是在家里哭。   玉宝一听妈哭,心中就难受了。心想:“干活去吧。明天我就去捡破烂。快点捡,多卖几个钱,不要叫妈妈再哭了。”玉宝正想回家去看妈妈,忽然见周永学下班回来啦。周永学见玉宝站在院门口,远远的就叫:“玉宝哥,你好了吗?”玉宝说:“好啦。”周永学跑到跟前,玉宝忽然想起该问问周永学。就问:“周永学,你们厂子里还不招工吗?”周永学说:“玉宝哥,前几天厂子里就招工啦,我见你有病,没敢告诉你。”玉宝听说大华窑业工厂招工,心里高兴得了不得。一把抓住周永学说:“怎么?又招过啦?现在还要人吗?还能进去吗?”“那我可不知道还要不要。你要去,明天咱们俩一起去看看。厂子里带我们干活的一个刘叔叔,他对我们可好啦,我们都叫他‘好心的刘叔叔’。明天咱们去找他,求他帮帮忙,看行不行。”“好!”玉宝说。“明天咱俩一起去。我回家去告诉妈妈。”玉宝高兴得带着弟弟就往家里跑。 第十二章 在窑厂里 大华窑业工厂在大连市西岗子的火车道北。这一带,挨排就有四个大工厂。从右边数,第一个是满洲硝子玻璃窑;第二个叫做大连窑业厂。从左边数,头一个是造冰厂,大连市用的冰,全是那里出的;第二个就是大华窑业厂,这里面出电线杆子上用的电瓶和修公路用的柏油。这四个大工厂,在十几里路以外,就看得见那十七八个十来层楼高的大烟囱;小的就数不过来了。这四个工厂,上下班时,真是人山人海的。大华窑业这个厂子拥有一千多工人,有一多半是十几岁的小孩子。鬼子说:“用小孩子比用大人好,工钱又少又好管,哪种活都不比大人少干。”玉宝是个庄稼户出来的孩子,从来也没进过工厂。那天跟着周永学进厂,玉宝见他一进门就到一个大木板上去拿牌子,玉宝也探手想去拿一个。周永学一把拉住玉宝说:“你还没有报名呢。..走,到厂子里,我找刘叔叔代你报名去。”玉宝跟他进了厂子,向里一走,就被站岗的鬼子挡住了。玉宝不知是怎回事,也不敢吱声。周永学忙对那鬼子说:“他是头一天来,要进去报名做工。”那鬼子不叫进,跟玉宝要报名的证据。玉宝没有证据,周永学跟他说了好多的话。鬼子说:“他进去你敢保他吗?”周永学点头说:“敢保。”那鬼子就把周永学的牌子的号码和名字都写去了,又把玉宝的身上好好检查一番,才放二人进去。玉宝和周永学正向前走,就见从大屋子里跑出来三四十个小工友,身上穿的衣服全糊满了柏油,一个个笑嘻嘻地围上周永学问:“他是谁?是来干活的吗?”周永学说:“是呀,他想来和咱们大家一起做活。”大家又“呼”的把玉宝围起来问长问短,真好象在复县家乡那些小朋友一样亲热。玉宝原先想:“到厂子里做工,会不会有人打我?他们要打我时,我跟不跟他们打?”现在一看,小工友们这样好,他才放下心来。周永学问他们:“刘叔叔今天为什么还没来呢?”大家说:“来啦,来啦,他在大屋子里生炉子呢。走,我们找他去。”大伙跑着喊:“刘叔叔,刘叔叔!又来个小工友!”一边喊着,跑进大屋去了。玉宝跟周永学走过柏油池子,这池子不在屋内,是在屋外,一连串有三四十个池子,每个都有五六尺见方,十来尺深。池里的柏油热气腾腾的,从一个大盆口粗的铁管子里“哗哗哗”的往外流。那热气熏得人头疼。每个池子上面,放了一块一寸多厚、几寸宽的大木板子,上面还有装柏油的钩子和油桶。“嗡嗡嗡..”做工的汽笛响了。“哗啦哗啦”,大屋里的机器震耳朵的响起来。周永学喊他:“玉宝,刘叔叔来了。”拉着他就向前跑。他看见小工友们从大屋子里拥着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出来,小工友们围着那人说:“刘叔叔,火炉子给我拿。”那个说:“给我拿。”那人象老妈妈一样,一手高举着冒火苗的小火炉子,一手拉着小工友们的手,笑着说:“这炉子可不能给你们拿,太热!别烫坏了你们。”玉宝见刘叔叔长得高大结实,红红的四方大脸,很宽的眉毛,挺大的两只眼睛,脸上最突出的一点就是他右耳朵边长了一个大黑痣。头上戴了一顶破呢帽,身上穿的衣服粘满了柏油。他一面走一面问:“你们说又来一个要做活的小工友在哪里?”那些小工友们用手向前一指说:“看,那不是和周永学跑来了吗?”他才看见那和周永学跑来的孩子,能有十四五岁,比一般大的孩子他能矮半个头,瞪着黑亮的小眼珠,十分有精神,就是瘦得皮包着骨头,白白的脸儿象有病才好一样。他忙放下火炉子笑着走过来,小工友们就忙抢着把小火炉子放好,打开箱子,拿出两把焊柏油桶的铜烙铁放在炉内烧上,又拿出坐的小板凳、锡和镪水等等。大家忙完了,呼的又围着刘叔叔和玉宝,看他们说话。    刘长德是个锡匠出身,他现在做焊工,还负责这三四十个孩子装柏油。他这个当工头的和别人大不相同,从来没打过孩子们一下子,还教给他们怎样干活,怎样休息。这些孩子和他非常亲近,大家都叫他“好心的刘叔叔”。全厂不管大小工友都知道他;谁要是有了什么事去找他,他总很高兴地帮你的忙。周永学对刘长德说:“刘叔叔,厂子里还用人吗?我今天带一个同伴来,他叫高玉宝,想要来干活,求你给问一下要不要?”刘长德忙伸出大大的手拍拍玉宝的头问:“你是不是有病?你为什么这样瘦?这里活很重,你能干吗?”玉宝一听这话,发急的想:“看样子他是不要我吧?他要是不要我,那可坏了,家中的房子钱拿什么给呀?”忙说:“你用我吧,你用我吧,我能干,什么活都能干。”刘长德见他急得满头是汗,笑着安慰他说:“我不是不要你,我是怕厂里的鬼子不要你。我见你有病,回家养几天再来吧,累坏了是一辈子的大事。”玉宝见刘长德真不要他,急得要哭,忙说:“好刘叔叔,你留我在这吧!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刘长德看着他,叹了一口粗气,拍拍他说:“好吧。走,我带你去报一下名,看鬼子要不要你。”周永学和小工友们说:“刘叔叔,你给他好好向鬼子说一下,留他和我们在一起吧。”刘长德说:“我当然要好好说啦。你们快回去做活吧,看鬼子来打你们呀。”说完就拉着玉宝的手奔账房(办公室)走去。玉宝见刘叔叔带他去报名,就高兴地想:“这回可好了,能叫我在这干活啦。就怕鬼子不要我。他不要,怎办呢?”回头看看刘叔叔,心想:“他一定能替我说好话的。”一路上见工友们一个个光着膀子,从火车上抬着很白的大石头,“哎哟哎哟”的,压得满头是汗,肩膀上被磨的茧子有铜钱厚。“呼哧呼哧”的来往直抬。抬少了的,鬼子拿着棒子就打。    玉宝一路走一路看工厂的情形,不觉已跟刘叔叔进了账房。刘长德忙问一个胖鬼子:‘咱们这工厂里还用人吗?”那个胖家伙站起来,看看玉宝象是有病,怕传染他,一手捂着嘴,一手直摆划着说:“不要不要,快快的叫他滚出去。”旁边过来一个鬼子,就把玉宝从屋内推了出去。刘长德一看没有办法,只得走出来。一出门见玉宝在哭,他愣了好半天,忽然想起一件事,忙走回账房对那胖鬼子说:“现在柏油大大的出,那些小孩干不完,慢慢的漫上来会统统跑了,我看把那个孩子留下装柏油吧。”又向鬼子说了好了阵,那鬼子才说:“他能干吗?”“能能,我看着他,他一定能干的。”鬼子又要保人,刘长德就作了保。鬼子这才给他写了牌子,报上名。刘长德很高兴的拿着牌子出来,对玉宝说:“不要哭了,我给你报上名了。这牌子给你,进出门好用。走,跟我去装柏油去吧。”玉宝接过牌子,问刘长德:“刘叔叔,他不先给我工钱吗?”刘长德一听这话,笑着说:“你这孩子,真是庄稼院出来的,没进过工厂。这里都是到月底开钱,今天你能报上名就是大喜呀!”玉宝一听月底才给工钱,急得要哭的样子说:“刘叔叔,我不干了,我要回家去。”“你这是为什么呢?方才你硬要干,费好大劲给你报上名,你又不干了。”玉宝流着泪说:“刘叔叔,我想在这干一天活,得一天工钱,好回家交房子钱;要是到月底再给钱,那我们家早就被房东家赶出去了。我不干啦,我要回家去找别的活干。”刘长德见玉宝这样,心中很难过的想:“穷家都是这样,一个孩子都被逼得这样伤心难过。”他心里不知道又想了些什么,就在兜里拿出十元钱说:“玉宝,你不要回家了。你回去,到哪做工也得月底给钱,没有哪个鬼子会管我们中国人死活的。这十元钱你先拿去用吧。”玉宝见刘叔叔给钱,他怎的也不要,说:“我家没钱用,你家也是一样穷,我不要。我回家再和妈妈想办法。”说完就要走。刘长德忙拉住他说:“你拿去吧,我家什么人也没有,我就是一个人在大连。我吃饱了,干什么还用钱呢?你在这干活吧,等晚上回家时,把钱带回去就行了。”说完,拉着玉宝就向回走。刘长德又说:“玉宝,我见你的身体太不好,你干活时注点意,少干一点,千万可别累坏身子呀,累坏了可是一辈子的事。”玉宝看看好心的刘叔叔,他很奇怪的想:“是怎回事,我是做梦吗?我长这样大了,除我妈妈、我爹和刘打头的、周德春叔叔告诉过我‘别累坏了’以外,再没有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给财主干活时,都叫‘快干’,干慢了不是打,就是骂,有时连饭都不给吃。我才十四五岁,这真是头一天找到了好工厂。”他看着刘叔叔,高兴地点了点头。两人走到柏油池子旁边,刘长德好象老妈妈一样,对大家说:“玉宝是乡下人,头一天进工厂,他病还没怎样好,你们大家可要多帮助他,把你们做活的经验都告诉他。”又给他分了一个池子,小工友们都欢天喜地的给他拿柏油桶,给他送钩子等等,帮助他忙了一气。刘叔叔就坐在旁边焊柏油桶。玉宝坐在木板上,就装起柏油来。他干了好长时间,装了有十几桶。见小工友们从早起到现在连两桶也没装上,全在那儿玩呢。玉宝心里奇怪的想:“有这样好的工厂,一天挣人家四五毛钱,不干出点活来,也就太不象话了,怎对得起那个刘叔叔呢?我不玩,做点活也累不坏人。”自己就低着头一个劲地装。忽然,他见小工友们唬通唬通的干得很快,他奇怪的站在那里看起来,正看得有意思呢,就听背后有一个鬼子喊:“苦啦!”啪啪..玉宝身上一连挨了几铜棍,疼得他咬着牙,想回头看看,一回头,就昏了,一下子就向后面的柏油池子里倒去。    这厂子里有一个管外工的独眼鬼子,手中多咱都拿一根二尺多长的铜棍,上面带着一个鹰钩嘴一样的小铁锤,他走到哪里,就打到哪里。大家又恨他又怕他,都叫他“独眼龙”。独眼龙就是在前线上被打瞎了他的狗眼才回来当监工的。他对付中国人好狠心呀,说打就打,上去就是几铜棍。小工友见他来了,才动手干活。玉宝这傻孩子,一点也不懂得工厂的生活,见人家快干,他就站在那里看玩艺儿,谁想这一来就挨上铜棍子了。玉宝病还没有好,被柏油熏得有些昏迷,加上他这一打,就向后面坑里倒去。独眼龙一看玉宝要掉下池子,他怕身上溅上柏油,连忙跑开了。玉宝身后有一个小工友姓王,眼见玉宝就要掉下去,纵身跳过来,一把扶住了他。谁想,玉宝站住了没有掉下去,那姓王的小工友一只大腿却掉下去了,玉宝忙翻身把他从柏油池子里拉上来,他的腿已烫坏了,大家忙跑过来围着他俩问:“烫没烫坏?”“打没打坏?”玉宝疼得咬着牙说:“小王的腿烫坏了。..小王要不为我,他怎能烫成这样呢?”小王说:“你不要怕,我烫一下子不要紧,你要是掉下去,就没有命了。”   周永学对玉宝说:“你才来不知道。刘叔叔常说,鬼子是‘不打勤快人,不打懒人,专打没有眼的人’。我们以前是天天做工、天天挨打,从刘叔叔来这两个月,我们一回也没挨打。你以后要记住刘叔叔这个话。”刘长德走来,拉着他的手说:“玉宝,你今天受屈了。地里爬出来的孩子,刚到工厂来是没有经验的,你以后要好好的跟他们学。”他正说着,忽然就瞪起眼睛,亮开嗓子说:“快干活!快干活!你们这些小家伙!”说完,他就去干活。小工友们都跑回去,又“起此咔喳”的干起活来。玉宝那个孩子,在农村里那样伶俐,那样活泼,一进了工厂就变得懵头转向了。这回,他见人家快干,自己也快干起来。他偷着四下一看,鬼子也没有来。怎么回事情?好心的刘叔叔,他好好说着话,为什么忽然瞪起眼睛来,叫大家快干活呢?正想着,啪啪,从上面打来两块小石头:“快干,快干!要不快干,我下去打死你!”玉宝忙抬头一看,啊,那个瞎鬼子在楼窗上看着他们正喊呢。玉宝心中恨他,心想:“工厂和农村的财主家原来是一样的。鬼子与财主是一路货。刘叔叔好,可是工厂不是刘叔叔的;小工友好,可是工厂不是小工友的。我要记住大家对我说的话:‘长点眼睛。’方才人家都看见鬼子在楼上,我就没有看见。”他决心从此再也不象那样干活了。    有一天,他和小工友们要到大屋子里去,看看电线杆子上的磁瓶怎样做的。十几个小工友拉着手走进了大屋子,只见一排排的机器在那嗡嗡直转,有的工友用小车一车车的从辕房里推来和好的细泥,向每个机器旁边放。那些推车的工友慢慢的推,就是新媳妇下轿也没有那样慢,这样推一天也推不上五车。管机器的工友们,拿起一大块泥,放进一个奇怪的机器里,不大时间,就出来各种各样的磁瓶。做起来可真快,做出来那些磁瓶都很好。就不知为什么,做出来五个,那工友就能把它打坏两三个。做成的那些,放在一个木板上,一个个摆好,就送到大窑旁边。那里有工友们把它装进红盆里,再把它装上一个有道轨的小铁轱辘车上,再把它推进那火着得呼呼响的大窑里。这窑很长,里边能烧二十几个车子的磁瓶,从西头推进去,从东头出来,就烧成了又白又漂亮的电气用的东西。拿出来时,还有人检查好坏,那些检查磁瓶的工友,把那些烧出来的磁瓶啪啪啪的又打坏了不少。检查过的磁瓶,有人用车子推进了另一个大屋子,玉宝就和小工友—们跟着走进去,到里面一看,有的是五六十岁的老妈妈,还有比自己还小的童工,他们跟前都摆着一盒用硫磺化成的水。装硫磺水那个活,可真危险,要一时不注意滴在身上,就沾在肉上啦,滴在哪块肉上,哪块肉就烫焦了。他们干着活流着泪。玉宝见他们哭,很难过的想起了以前自己受的苦:“咳,我当就是我一个人受苦呢,谁想他们全是和我一样呀。”忽然,“啪啪啪”,“唬通”的一声,“哎呀,妈呀!”不知什么地方又有人挨打。玉宝惊慌的才要抬头看,周永学和小工友们拉着他说:“玉宝,玉宝,快跑吧!鬼子来了。”拉着他就向回跑。他们跑到一个大木头箱子后头偷看,见是两个抬硫磺水的小工友在挨打,打人的又是那个独眼龙。被打的两个小工友顾不得盆里的硫磺水啦,忙去抱头,一松手,“啪”的一声,盆子落在地下,硫磺水溅得到处都是。独眼龙见事不好,一下子就蹦出好远,旁边还有两个坏脚的鬼子跑不及,溅了一身,烫得两个鬼子倒在那里“哇啦哇啦”直叫唤。玉宝见了,高兴得不得了;回头再看那两个小工友,腿上全是硫磺水,疼得在地上直滚,他又心疼的难过起来。独眼龙见那两个鬼子被烫坏了,跑出来喊人。玉宝一看,鬼子奔这个方向来了,忙和小工友们跑回去干活。刘长德从大屋子里出来,看看大家,又看看玉宝说:“你怎的了?鬼子又打你啦?”玉宝说:“没有。”“看,你没挨打,为什么眼都红了,泪还没干呢?”“哦,刘叔叔,我到大屋子里看见小工友被硫磺水烫坏了。”说着,忙擦掉眼泪。刘长德看着他,叹了一口气,带他到一旁坐下说:“不要难过了,干那个活,哪天都有几个被烫坏的,这个年月里,咱们穷人有什么办法呢!等大家都组织起来就好了。”    “什么叫‘组织起来”?”玉宝问。   刘长德摆摆手说:“你孩子家不用问这个。”   玉宝接着又问:“刘叔叔,为什么那些做磁瓶的工友,把磁瓶做好了,又把它打坏了?”刘长德小声说:“鬼子到处架电线,修工厂,就得用这个器材,没有它能行吗?他修好工厂,造好枪、炮,去打谁呢?不是去打咱们中国人吗?就拿你装那个柏油来说吧,鬼子用它到处修公路,修好了,运机枪大炮到关里,不是去打咱们中国同胞吗?咱们要是给鬼子多干活,多出了东西,那不是去帮助鬼子打咱们中国人吗?”玉宝一听这话,气得瞪着小黑眼珠。一抬头看见了柏油池子和磁瓶,就好象见了鬼子、阎王保长和王红眼一样,玉宝怒气冲冲地说:“刘叔叔,怪不得他们把它打坏了。我不干了,我要回家。”玉宝立刻就要去取衣服回家。刘长德忙握着他的小手说:“你到哪里去?哪里都是这样。咱们要让鬼子什么东西都供应不上。有一天鬼子倒了台,咱们就好了。现在大屋子里打坏磁瓶,不干活,..全是这样的。”从此,玉宝知道了鬼子做磁瓶和柏油的底细了,他和小工友们天天轮班放一个打更的,大伙在一起玩。鬼子天天来看,都干得很快,就是装不出柏油来,池子都满了,哗哗的直向外流。鬼子急眼了,一下子又雇来二三十个小工友。他们五六十人站也站不开了。大家就轮班偷着睡大觉。人多眼睛更多,鬼子更看不住了,他们玩得更好。玉宝呢,一天只装个三桶五桶的,装好了,还用钉子打桶底给搞几个小眼,一动弹,桶底就哗哗的向外流柏油,不等运到别处,柏油桶就会流空了。刘长德和玉宝越来越亲近了。 刘长德要有了事情,常常叫玉宝给他跑个腿什么的。玉宝很听刘叔叔的话。今天替他找这个工友,明天又去找那个工友。找来以后,他们说些什么话,他一点也不知道。他常常问刘叔叔,刘叔叔就笑着说:“你现在还是个小孩子,不要你知道的事情,你就不要问吧。反正对咱们工人有好处。”玉宝就再也不问了。心里总是奇怪:刘叔叔为什么这几天不大焊桶了?和一些工友们天天在一起,也不知干些什么,等他有时间了,一定叫他告诉。    刘长德对这五六十个装柏油的孩子们非常关心。这帮孩子们年纪虽然小,他们可都知道分清好坏人。刘叔叔天天帮助他们,照顾他们,他们却找不着什么更多的工作来帮助刘叔叔。刘叔叔的工作,只有一样大家能干,那就是一天生一回焊桶的小炉子。五六十个人真有点抢不到手。大家为了争着给刘叔叔生小炉子,都来得非常早,见工厂没开门,他们都急得直跺脚;一开厂子门,他们就抢着先跑进去。鬼子见他们都来得早,夸奖他们说:“这一帮孩子顶好顶好的,天天早早来做工。”玉宝抢了几天炉子也没抢着,昨天他和周永学两个来得最早,玉宝才探手去拿炉子,周永学上去推了他一下,炉子就叫他抢去了。玉宝不好再向回要,就叫他生了。今天早起,他起来得特别早,要争取今天早起给刘叔叔生小炉子。他匆匆忙忙吃了点饭,也不等周永学,就向工厂跑去。玉宝高高兴兴地想:今天的小炉子别人再也不会抢去了。跑到厂子门口一看,大门开了。心想:坏了,可能又有比我来得早的了。急得他忙跑进厂子。一看,别人没有来,今天刘叔叔却来得最早,他在那里生炉子呢。玉宝忙跑上前问:“刘叔叔,你今天怎么来这样早呀?”刘长德站起来笑着说:“今天要开个会,才来得早一些。”“刘叔叔,你开什么会呀?”“什么会?你不知道。现在这里没有别人,我告诉你,你可不准乱说!”“刘叔叔,你说吧,我不乱说。”“好,我告诉你,我们这几天开的会,就是为了全厂的工人长工钱。现在街上的物价天天涨,鬼子不给咱们长工钱;要不涨钱,咱们工人就没有法活命了。咱们这四个大工厂要进行罢工,今天就要来开这个会。”玉宝一听说要叫鬼子给大家长工钱,高兴得不得了,正想说什么呢,就见一个工友很急的样子走来说:“老刘,这可怎么办?昨天我告诉王明福,叫他告诉一下大连窑业厂的吕怀山,谁知道吕怀山昨天晚上没回家,听说他在厂子里鼓动大家罢工呢。王明福没有办法进那个工厂去找他,你说这怎么办呢?想什么办法能进去把他弄出来呀?”刘长德说:“想想,看谁能进去,就叫他快去找吧。”玉宝一听这话,忙瞪着小黑眼珠说:“刘叔叔,我去。我知道常到这来的那个吕怀山叔叔,在那个厂子二号炉。前天晌午吃饭时,我在大街上玩,吕怀山叔叔看见我,他还带我到他那里玩来呢。我去找他吧。”刘长德很高兴的拍拍他的肩膀说:“玉宝,你很好。可是,那个门比咱们这个门紧的多!怕你进不去,再闯出祸来。”“刘叔叔,你不要怕。现在他们正是上班的时候,我一看他们人多就跟进去了。就是进不去,他们也不会把我怎的。”“好,那你就去一趟看看。”刘长德写了一封信交给玉宝,又说:“你带着这封信,可要小心一点,千万别掉了。我把你从东小门送出去,我在那等着你。你带他来,也要从东小门进。”立刻就带着玉宝奔东小门去了。    东小门有一个老头姓纪,是咱们中国人。那人和刘长德很好。他还没有起床呢,刘长德把他叫起来说:“老纪头,门钥匙哪去了?给我,把这个孩子放出去。”老纪头也没吱声,就把钥匙交给他,翻了翻身又睡了。刘长德开了门,把玉宝放出去,又对玉宝说:“你可要加点小心呀!”玉宝答应一声,就奔大连窑业工厂走去。在路上,他心中奇怪的想:“怎回事?为什么老纪头也听刘叔叔的话,没说什么,就把钥匙给他了?”    玉宝走到大连窑业厂门口,见进厂子的人都有门证。门口还有两个鬼子兵站岗,枪上带着刺刀,每个人进去,都先把证明拿给他看看。自己没有门证,怎进去呢?急得玉宝在门口直打转,知道自己从门口是进不去的,但他不怕,想去闯一闯,他低着头就向里走。鬼子兵把他挡住了,向他要门证。玉宝装着走错了门,只得又向回走。心想:“刘叔叔为我们长工资,辛辛苦苦的找人开会,我今天要找不到吕叔叔,怎对得起刘叔叔呢?要是别人来,可能会想法进去的,我现在空手回去,不是耽误了时间吗?”他低着头边往回走边想,不留心一下子碰在大树上。气得他抬头一看,心中当时就高兴起来:“啊,大树!你叫我从这进去吗?好,我就从这进去。”这棵大树正长在大连窑业工厂的外墙边,树梢子全在墙里面,外墙能有六尺多高,墙上还有电网,爬上大树,过了电网,就能向里跳。玉宝想上树,看看路上人很多,心想:“要是上去,叫路上人看见,告诉了鬼子,那我还能有命吗?就是他们看不见,那我从树上再跳下去,卡不死,腿也好不了。回去吧,真对不起刘叔叔。”又想:“咳!我上去看看再说吧。”他看看来往的人都离得很远,急忙两手抱着树向上爬,心里“扑通扑通”的直跳,汗珠直向下滚。“上不上?上!”玉宝把心一横,牙一咬,爬得更快。说起上树,他可真是内行,他象小猴子爬杆一样,“刷刷刷”,几下子他就爬上去了。树上面倒很好,大树叶子多,把他小小的身子全遮住了。下面来往的人要不留神,是不会看见树上有人的。玉宝在树上向里一看,二号炉不在这里。看看离地有一丈多高,要跳下去,可真没有命了;要不跳下去,怎样才能找到吕叔叔呢?跳!把心一横他就要往下跳。谁想,墙下突然走过来两个鬼子,吓得他身上直打颤,紧紧抱住树杈子,连气也不敢出。好险呀!幸亏鬼子没有看见他,走过去了。他正要向下跳,忽然看见吕怀山叔叔从远远的地方和两个工人走过来了。他心中高兴得不得了,想喊;才要喊出口,忙又闭着嘴,心想:“唉呀!我的妈呀,喊出来可要命了,墙外是来往上班的人,里面又有好多鬼子,叫他们听见,还有我的好吗?”这时,他见吕叔叔和那两个工人走到离树很近的那堆砖跟前,三人正在说话。这下子可把他急坏了,也不知怎样好了,想什么法子能把吕叔叔叫到跟前把信给他呢?想起了信,又怕把它丢掉了,忙摸口袋,信还在。这一摸又摸着了一个东西,他心中高兴了:“好了,好了,我怎把它都忘了呢?”忙探手拿出他玩了好几年的心爱的弹弓和小石头蛋来,把石头蛋安上,照着吕叔叔身上就是一下子。吕怀山用手比比划划的正和那工友说话呢,“啪”一声..石头蛋打在他左手上,疼得他一咧嘴,忙用右手握住左手,向地下一看,打来的是一个小圆石头蛋,他正东张西望,找那石头蛋是从哪里打来的,“啪”一家伙,身上又挨了一下。吕怀山抬头一看,见树上一个小孩子向他直摆手,他仔细看看,见是玉宝,但不知是怎回事,忙握着左手跑过来说:“玉宝,你这孩子胆子太大了。怎敢跑到这棵大树上来玩?快下去吧!叫鬼子看见,就没你的命了。”“吕叔叔,我不是来玩的,是刘叔叔叫我给你送信的。我进不来了,才上了这树。快!快!这信是刘叔叔给你的,叫你去开会,我在这外面等着你,快出来吧。”忙把信丢下去。正这时,远远又来了鬼子,吕怀山忙拾起信说:“你快下去吧,我就去。”吕怀山忙回去对那两个工人说:“好了,好了。你们不是说和那几个厂子一起罢工怕不行吗?看,来信了,是老刘给我来的信。现在就叫我去开会。这样吧,你还是快去组织大家,我去开会,咱们几个人的事情回来再谈。”那两人点点头走了。吕怀山忙走出了厂子。一看,玉宝还在大门外等他呢,他高兴得过去拍拍玉宝的头说:“你这小家伙,真是个好孩子!看,你把我手打得都肿了。”玉宝看看吕叔叔的手,笑着说:“谁叫你乱摆手来的,我是打你身上。那是你自己碰的,可别怨我。”原来那石头蛋子正打在吕怀山的拇指上,肿得又红又粗,玉宝心疼地摸了摸说:“吕叔叔,那可不是我特意打的呀。”吕怀山用两只手捧着他的小脸,笑着说:“不要紧,不要紧,你能把信送到了,打掉了也没关系。你这个弹弓打得真准,你能再打一下我看看吗?”“吕叔叔,我现在不打了,等晌午吃饭时我再打给你看。走,刘叔叔还在那等着你呢!”两人忙奔大华窑业厂东小门走去。    刘长德见玉宝走后,非常担心,总怕这孩子出事。他在老纪头屋里,坐也不好,站也不好,急得到门口来回走着。一抬头,真快呀,玉宝和吕怀山来了。他欢喜得忙走过去拉着玉宝说:“行,你这孩子真中用了。”吕怀山笑着说:“中用?看,手指头快给我打掉了。”刘长德问是怎回事,玉宝把这事讲了一遍。三人笑着走进了工厂。    玉宝要回去装柏油,刘长德忙拉住他说:“你先别回去,今天开会过时间了,人又多,再过不大时间就要开工啦。鬼子见少了人,他一定要找,你给我们打打更,别叫鬼子抓着大家。”玉宝很满意,就跟刘叔叔走进一个大池洞子。这个大池洞子,玉宝曾经进来过好几回,它是大屋子工友们换衣服的地方。洞里面很长,南北有两个洞门。刘长德对他说:“玉宝,你就在这个门口给我们打更吧。你见鬼子从北门进,咱们就从这个南门跑,鬼子要是从这个门来,咱们就从那个门跑。你可千万要小心,别叫鬼子看见你呀。”玉宝点点头说:“你放心开会吧,刘叔叔,我会注意的。”“好吧,那我们就开会去了。”刘长德、吕怀山和其他两个厂的工友,一共四五十人陆续都进去了。玉宝坐在洞外,四下看着鬼子,他奇怪的想:“刘叔叔这个人,倒是干什么的?他对人那样好,不但我说他好,四个大工厂里的人都说他好。真怪,他也没有家,住的地方都不一定,今天住在这里,明天住在那里,我问他好几回,他也不告诉我,总是说:‘你现在不要知道,等慢慢有了时间,我好好对你讲。’以后我非要问出他不可。”正想着,不好了,他见独眼龙带着三四个鬼子,凶气冲天的样子,一个个拿着大棍子走来。玉宝见事不好,忙跑进洞去,见他们已开完会正想走呢,玉宝忙说:“快点,快点,鬼子从这个洞门口来了。”刘长德听见这话,忙把电门关死,拉着玉宝和其他人一起在黑古隆冬的洞子里跑了好长时间,四五十个人都从北洞口跑出去了。大家很是欢喜,刘长德和三个工友送那三个厂子的工友出厂子去了。玉宝怕小工友们不知道鬼子来,怕他们挨打,忙跑回柏油池去。小工友们见玉宝跑来了,大家忙围拢来,问他上哪儿去了。他说:“你们别问了,鬼子来了,快干吧。”大家不敢再问,忙干起活来。独眼龙鬼子拿着铜棍走进来说:“你们现在不要装了。快快的把装好了的油桶拿出来,好装火车。”他在那里看着大家向外拿油桶。玉宝一听说装火车,心中真不高兴;再是,他病才好一个来月,身上也没力气,怎能拿动呢?可是,鬼子在这里,自己又不能不拿。他抱起四十来斤重的油桶,累得他两眼直冒金花。木板上全是柏油,又腻又滑,他一害怕,两条腿就颤颤起来。那独眼龙鬼子见别人拿好几桶了,他一桶还没拿出来,就怒气冲冲的走上了木板子,用铜棍照玉宝头上就狠狠的打下来。玉宝怕打头,一见铜棍奔头上来,吓得他把油桶一松,两手就去抱头。这一松手不要紧,只听“咔喳”一声,油桶把木板打断,独眼龙吓得象鬼叫唤一样,想向外蹦也来不及了,“哗”的一声,独眼龙和玉宝、油桶一齐掉进了热气腾腾的一丈多深的柏油池子里去了。 第十三章 母亲的死 大热天,朱家屯一带贫民住宅区,真是臭气冲天。住宅区背后紧靠大粪场,前面紧靠大脏水坑,热风不论从哪边吹来,都带着腥臭气,真把人都熏死了。又肥又大的长尾巴蛆满地爬,家家墙壁上都爬着长尾巴蛆;大红头苍蝇成群飞,你只要动动手脚,“哄”一家伙就要惊起一大群。大人小孩受不住这个臭气,十家有八家都闹病,三天两头,短不了就有几家拿破炕席卷着死人往出抬。    玉宝头上、手上、脚上给柏油烫的伤,在家养了一个多月,才好一点,又得了瘟病,接连发了几天高烧,常常一阵阵烧得不懂人事。玉宝他爹,这一个来月连零活也找不到,天天提着个破筐子出去讨饭,碰上好运气,能要几分钱,就赶快拿去给玉宝买药吃。玉宝妈见孩子烧得厉害,也不敢到“三不管”地界上去补衣服了,天天守着玉宝,把屎把尿,喂水喂药,生怕孩子有个三长两短。真担心死了。    玉宝在家病这一个多月,刘长德和吕怀山叔叔来看了三回,来一回,就给玉宝留下一点钱,叫玉宝妈给玉宝买点米,熬点稀粥喝。周德春叔叔也给过几回钱。虽说他们每一回只不过给三分两分钱,在刘长德、吕怀山和周德春说来,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力量了。幸亏有这些帮助,玉宝的病才一天天有点见松起来。要是光靠高学田要饭,光靠玉容到“三不管”地界去替人家补衣服,一家人早就饿死了。昨天,玉宝发烧又轻一点,能起来在炕上坐一坐,肚子也有一点想吃东西了,玉宝妈心里稍为松快一点。晚上,周永学来了,玉宝听说周永学来,很是高兴,忙爬起来坐在炕上,恨不得就能和周永学一道出去玩玩,甚至到工厂里去看看刘叔叔,问问刘叔叔,还能不能让他再回到大华窑业厂去做工;每月给妈妈带点工钱回来,能买上几合米熬点稀粥,也免得弟弟玉才老是饿得哭;再说,跟刘叔叔一起做工,又好玩,又有意思;这是玉宝给柏油烫伤以后天天盼望着的事。哪知道周永学进屋来,一提起刘长德叔叔,就伤心得哭起来;玉宝看他,原来两个眼早就哭得红红的了。好久,周永学才说出:刘叔叔和大连窑业厂的吕怀山叔叔,昨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给日本兵抓走了,另外,还抓走了一大帮人。日本鬼子为什么抓走他们?抓到哪儿去了?连周永学也弄不清楚,照周永学说的样子看来,他们这回给鬼子抓去,恐怕是凶多吉少。玉宝听见这事,整整哭了半宿,后半夜又烧得厉害,一下子昏过去了好长时间。    玉宝恍惚觉得自己正在大华窑业厂的柏油池子旁边装柏油。那柏油又腥又臭,柏油桶压在背上真沉得厉害,好象脊梁骨都要压断了似的,玉宝心里又慌又急,憋得喘不过气来,心里好难受,真想赶快把柏油桶放下来,喘一口气;可是不行,独眼龙鬼子拿着一根大木棒子过来了,玉宝不敢放下,只得慢慢地一步步踏上柏油池子上铺的木板,那木板给压得“吱吱”地叫,好象就要给压断了似的,玉宝看见池子里的柏油直冒热气,生怕掉下去,两腿不住的打颤颤,想有一个人能来帮他一把;可是,刘长德叔叔、周永学和工友们都不在,只有独眼龙鬼子拿着棒子跟在后面笑,他不但不帮助扶一把,反而拿着木棒劈头就朝玉宝打来,玉宝身子一闪,只觉两脚悬空,“咚”一家伙,掉进了万丈深渊;这儿,四面热气腾腾,烧着大火,火烟呛着鼻子,火灰给风刮起来变成—群一群蚊子,飞来叮在身上,浑身疼得要命,赶也赶不掉。玉宝正急得要命,忽然独眼龙鬼子变成了一条恶狗,一张口就咬住了玉宝的一条腿,玉宝吓得大叫一声:“刘叔叔!..”就大哭起来。只听耳边有个声音,直叫:“玉宝,玉宝,孩子,快醒醒..”又有人用手摇他,玉宝被摇得翻了一个身,睁开眼睛,看见妈妈坐在自己身边,直叫“玉宝,孩子..”这才清醒过来。过了好久,浑身还疼得难受。    玉宝想起刘叔叔、吕叔叔他们被鬼子抓走了,又伤心地哭了一场。心想:这下完了,再也见不到好心的刘叔叔了,大华窑业厂再也进不去了,工钱再也挣不着了,吃没吃的,穿没穿的,妈妈又是个大肚子,爹成天去讨饭,也讨不了多少,常常是讨一天还不够他一个人吃的。往后什么都完了,谁能再要我去做工?刘叔叔,你在哪里?..玉宝想起自己掉进柏油池子那一回,工友们先把他拉上来,然后才拉日本鬼子独眼龙。听说独眼龙烫得比他还厉害,玉宝心里真高兴!可是,他想不透,为什么刘叔叔要叫工友们把独眼龙拉起来?让柏油把他烫死,不很好吗?省得他以后再打工友们!刘叔叔来看玉宝的时候,玉宝问过刘叔叔,刘叔叔光笑不回答,后来才说:“孩子,你不懂得,不把他拉起来,以后的事情就不好办。”什么事情不好办?是要求长工钱的事情?是罢工的事情?工钱长了没有?为什么没有罢工?是走漏了消息吗?嗯,准是独眼龙鬼子起了坏心眼,把刘叔叔抓走的。他真不是个好东西!玉宝又气又恨,想起刘叔叔,就直想掉眼泪,一阵一阵直迷昏。    早晨,玉宝还不见好,清醒一会,又昏迷一会,饭不想吃,水也不想喝。玉宝妈发愁的不行,不敢离开玉宝。高学田见玉宝病重,没钱买药,一家人见天没吃的,成天愁眉不展,加上又饿又累,心口疼病又犯了,昨晚整叫唤了一宿。玉宝妈吃力地弯着腰正扫地,见高学田咬牙挣起身,提上破篮子,拄上棍子,又要出门去讨饭,忙放下扫把就去拉住他,说:“玉宝他爹,你今天不能去呀,快歇着吧!”高学田使劲甩开玉宝妈的手,扭头说道:“不去?你要我待在家里等死?”“你昨晚才叫唤了一宿哪!”“疼死、病死,我也不在家里等着饿死!”“唉!你就别走哪,玉宝病得不轻呀!”“玉宝药也吃完了,我不出去讨几个钱,你有钱给他买药?”“好吧。”玉宝妈无可奈何地恳求他男人:“你就慢慢走吧。讨着讨不着,能早点回来,你就早点回来。我今天要上‘三不管’地界去一趟,兴许能挣一两毛钱。”眼巴巴看着男人带病走了。玉宝妈想起玉宝三四天粒米未进,心里象刀子割肉一样难过。大连的日本鬼子,先前还给中国人配点小米和苞米面,现在,一人一天就配一点稷子米①;有时,连稷子米也领不到,尽配给橡子面,病孩子怎么能吃得下去!今天,玉宝他爹要是能讨点小米稀粥回来,那就太好了。    玉宝妈正在拾掇针线筐子,周婶子带着针线篮子来了。半个多月来,玉容到“三不管”地界去补衣服,每天总是周婶子带她去,带她回来。周婶子到门口叫道:“大嫂,玉容在家吗?天不早了,该走啦!”玉宝妈说:“快进屋坐坐吧。玉容和玉才抬水去了,快回来啦。”忙把周婶子手中的针线筐拿过来,说:“这些日子,我没有去补衣服,多亏你照顾玉容了。”“哎呀,你这说哪去啦?你的孩子,不是和我的孩子一样吗?有什么照顾不照顾的。玉宝的病见好一点吗?”周婶子说着,就走到炕边去摸玉宝的头。玉宝正迷昏呢,躺着没有动。周婶子说:“这孩子还迷昏呢,该请大夫再看一看!”玉宝妈说:“玉宝他爹出门想法去啦。今天或许能请大夫来。唉,愁呀,什么法子没有想遍?病就是不好!他大婶子,你坐坐,待会儿咱们一道去。”“嗨,大嫂,你大着个肚子,眼看快生孩子了,你可不能去!再说,玉宝有病,家里也缺不得人!”“唉,他大婶子,有什么办法啊?孩子他爹有病,想干个零活,人家也不用;要饭吧,连他自己那张嘴都顾不上;住在大连这个死地方,柴米油盐、住房、吃水,哪一样不花钱买?玉宝买药要花钱;生孩子也要花钱;大前天配给粮,不是你们帮助借到五毛钱,全家早就挨饿了。趁我现在还走得动,去补几件衣服,能多挣两个算两个,手头也宽畅些。”“可是,玉宝躺炕上发迷昏,总得有个大人照护!”“这孩子的病,照护不照护,也就是这个样子了。”“眼看你就生孩子了,大嫂,你还是不去的好,千万别累坏了!”“我能去。生孩子还有十来天呢。去补几件破衣服,也累不了。”..   说着,玉容和玉才抬水回来了。周婶子见玉才给一桶水压得满头是汗,走得摇摇晃晃的,忙上去接过玉才这一头扁担,和玉容两个把水抬到里屋放好。玉宝妈牵起衣服大襟给玉才擦擦头上的汗,对他说:“好孩子,今天你不要跑出去玩了,在家给你哥哥赶苍蝇!南屋王大娘给你哥哥半碗稀粥,在锅里放着,你哥哥醒来,你就给他吃。”“不,我不。妈妈,我跟你到‘三不管’去玩。”“你去干什么?”玉宝妈生气了。但立刻又和缓了口气说:“好孩子,你听妈的话!妈挣来钱,好买米给你吃。妈走了,你哥哥没人看着,谁管他吃饭?等你哥哥病好了,妈带你们去玩。你要是不听话,我有饭给你姐姐吃,叫你吃橡子面!”玉才听说吃橡子面,就怕了,那东西吃了拉不出屎来,胀得肚子疼。又听妈说等哥哥好了,就带他们去玩,心知今天是不能去了,怕惹妈妈再生气,就低头嘟哝着说:“妈妈,我要喝高粱米粥!”“好,妈给你喝高粱米粥。”“我今天不去玩。”“这才是妈的好孩子!”说着,把玉才抱在炕上,在玉才脸上亲了亲,又在玉才手上塞了一条破手巾,偎着玉才的脸说:“就坐在你哥哥跟前,拿这给他赶苍蝇吧。”又低下头伸出下巴亲了亲玉宝,试试他发烧轻了没有,立起来摇头叹了一口气,给玉宝把被单盖好,这才拿起针线筐子,对周婶子和玉容说:“走吧,别去得太晚了。”玉宝妈走到门外,又回头瞅瞅玉宝,玉宝还不清醒;见玉才坐在他哥哥身边,规规矩矩地拿破手巾在赶苍蝇,玉宝妈又叮咛一句:“玉才,锅里那半碗稀粥,你可不敢把它喝了!待会儿,妈给你买高粱米回来熬稀粥喝!”玉才眼巴巴地望着妈妈,说:“妈妈,你快回来呀!我肚子早饿了,饿得咕咕叫呢。”“好孩子,妈知道。妈就回来的,你等等吧,妈就回来的..”    天快到晌午,玉宝才清醒过来。这当间,玉才给哥哥赶苍蝇,手也赶累了,肚子也赶饿了,想起锅里有碗稀粥,也坐不住炕了,跑去揭开锅盖看了好几回,黄澄澄的半碗小米粥,一股香味,冲得口水直流,真想喝它两口,就是喝一点点也好,那也解解馋,可是,想起妈妈临走时说了又说,这是给哥哥留的,总没有敢喝。盼着妈妈回来就好了,就有高粱米粥喝了,他跑到门口望了好多遍,妈妈总不回来,心里真盼得慌。..后来,见哥哥清醒过来,眼睛直卡巴,嘴里直哼哼,想起哥哥几天没有吃什么东西,就抱着哥哥的头直叫:“哥哥,你快醒醒啊!妈给你留半碗稀粥呢!”玉宝睁开眼睛,见玉才坐在身旁赶苍蝇,自己想爬起来,又没有力气,这才想起自己原来是在害病。玉宝见妈妈不在身边,就问:“妈妈呢?”玉才说:“给人家补衣服去了,待会儿就回来。哥哥,妈还要给我买高粱米稀粥呢。”说着,就跑到锅台边去把那半碗小米粥端来,放在哥哥枕头边,说:“哥哥,你喝吧,这是小米粥!来,我喂你。”玉宝肚里也饿得慌,小米粥那股香味,叫他肚子更饿,就慢慢爬起来。玉宝刚把饭碗端在手上,忽然看见弟弟两个黑溜溜的小眼珠直跟着饭碗跑。玉宝想起弟弟有一个多月没有吃到一粒米了,吃橡子面拉不出屎,常闹妈要饭吃。自己怎能吃下去呢?玉宝把饭碗放在炕上,又慢慢躺下来,喘着气说:“玉才,我一点也不饿,你,你把饭吃了吧。”“不,不,不,”玉才一面往炕里退,一面说:“妈妈不叫我吃,我不吃。”玉宝说:“你吃吧。我不告诉妈妈。”玉才只得端起碗来,几口就把它喝完了。   玉才刚把碗送到外屋去,玉宝忽然听见弟弟发惊地喊叫起来:“妈妈!”又听周婶子的声音说:“慢一点,别闪着她了。”又听姐姐问:“放里屋?放外屋?”又听周婶子说:“快扶到里屋去。”只见妈妈给周婶子和姐姐两人搀扶着进屋来了。妈妈头发乱糟糟的,耷拉着头,紧咬着牙,脸色又青又紫,额头上汗珠直往下流,两手抱着肚子,痛苦不堪。玉宝赶快爬起来,让出一大片炕,心里吓得要命,不知出了什么事,她们把妈妈慢慢扶到炕上躺好,玉宝就要爬拢去,想亲一亲妈妈,看看妈妈倒是出了什么病。玉宝还没到妈妈身边,周婶子连忙伸胳膊拦住他,说:“别动!”又扭头对玉容说:“快把玉宝扶到外屋地下去,别让他进里屋来!”玉宝问:“姐姐,妈怎么啦?”周婶子抢着说:“没怎么,不要怕。快出去,听婶子的话!”玉宝四肢无力,慢慢下炕,但见周婶子手脚利爽,一会儿跳上炕,用破被单把窗户挡上;一会儿跳下炕,又把玉才叫到跟前,从腰里掏出一毛钱,叫玉才快跑,去前街小铺里买草纸。玉容把玉宝扶到外屋,周婶子扭头又对玉容说:“快扶他躺好,去抱点柴火来,要烧热水!”周婶子回身进了里屋,顺手就把里屋门闩上了。    玉宝躺在外屋草席子上,直问姐姐:“妈妈倒是怎么了?”玉容忙着烧开水,又忙着在满屋寻找破布烂片,直说:“你别问!别说话!”只顾忙活,不耐烦回答。玉宝看她眼圈红红的,那么不耐烦,猜想妈妈一定出了大病,心里又急又难受,止不住也流下几颗眼泪来。里屋有一点点小声的响动,姐弟二人都竖起耳朵听。只听得妈妈一阵阵疼得直叫唤,一会儿又好一点,后来越叫唤越凶,就好象有人在拿刀子割她的肉一样。玉宝急得从草席上坐起来,直想进里屋去看看,玉容立在里屋门前,见他爬起来,就过来轻轻把他按下,叫他好好躺着。玉宝哪里躺得住,刚躺一下,听妈妈一叫唤,又爬起来,真担心死哪!忽然,玉宝听见里屋发出“呜哇、呜哇..”的婴儿哭叫声,妈妈也不大声叫唤了,变成了小声的呻唤,玉宝知道:这是妈妈生孩子了,这才放了心。只见周婶子把里屋门拉开一点,光伸出个头,问:“玉才还没回来?”玉容说:“没回来。我去找他?”“别去了。快把热水舀来。有布吗?”“有。”玉容连忙把一件破衣服递给周婶子。“布不够。把热水端来。”玉容急忙把热水舀在破瓦盆里,端进里屋去。一会儿工夫,只听周婶子的声音说:“玉容,看着你妈;我回家拿纸去。还要找块布。”只见周婶子一边用碎布条擦着手,一边放开小跑,回她家去了。    玉容出来换水的时候,玉宝问她:“姐姐,妈妈好些了吗?”“小声点!妈妈生小弟弟了。”“妈妈好点了吗?”“好一点。哎呀,今天可吓死人啦!”“为什么?”“为什么?你不知道:我们正在‘三不管’补衣服,王大棒子——王巡捕,带了两个日本人,还有几个带乌龟帽子的刑事(狗腿子),从香炉礁来了,他们喝酒喝得晃晃荡荡的,要收税;我们见了就跑,妈跑不动,落在后边;我扶着她,吓得要命!可不是?王大棒子赶上来,一脚就把妈踢了一个筋斗,又照妈腰上踢了几脚,还踢了我几脚,把我们刚挣的几分钱搜去了,才追别人去了。妈当时就肚子疼,动不得了。那些坏蛋,心眼儿有多狠呀!..”说着,听妈妈在里屋叫唤起来,玉容忙端水进里屋去了。    才不大一会儿工夫,周婶子回家拿纸都还没有拿来,忽然间,玉才上气不接下气地飞跑回来,把草纸塞在玉容手里,扭过头惊惶失措地喘着气对玉宝说:“唉呀,哥哥,你还在家躺着呀?快跑!快跑!”玉宝和姐姐吓得一哆嗦,看玉才时,只见玉才吓得脸色发白,浑身还直打哆嗦,头上大颗大颗的汗珠直往下淌。玉容忙把玉才拉过来,问道:“玉才,出了什么事,这样大惊小怪的?快说!”玉才一口一口喘着气说:“叫他快跑!快跑!”玉宝吃力地挣起身来,问道:“出了啥事情?”玉才说:“别问哪,快从后门跑!”玉容问:“你好好说说,倒是出了什么事?”玉才一下挣脱了姐姐的手,飞跑到院子门口,瞅了一瞅,又赶忙跑回来,说:“来啦,来啦,王大棒子来啦!哥哥,你快跑!”玉容急忙跑到院子门口去看,只见王大棒子带着一群人,有两个穿白大褂子的日本人,两个带乌龟帽的刑事,还有几个苦力工人打着几副担架,赶着一辆大车,跟在后面,这一群人撞进隔壁那家院子里去了,接着,有一副担架就抬着一个病人出来。那病人嘴里还直哼哼呢,两个女人死拉着担架,不让抬走,直哭直叫直哀求。王大棒子和那两个刑事拿棒子把那两个女人揍了一顿,把她们踢到一边,硬叫那两个苦力把病人撩到大车上面。街两头远远地各站着一群过路人,也不敢上去劝说。    玉容见街上挑水的那个老头站在身边,就悄悄把他拉到一边,问道:“老爷子,这是干什么?”老头说:“你还不知道?这是挨家查瘟病,查出来重病人,听说就拉到南山炼人场去烧死!轻病的家,也要把门钉死,全家都不准出门。”“刚才拉出来的是谁?”“那是卖破烂的马叔叔!你看,给拉走啦,有多可怜!”“要拉去烧死?”“可不是,日本人还能让他活了?”..正说着,只见王大棒这一帮人用手指指点点的,看样子是要到自己家这个院子里来,吓得玉容赶快扭头就往家里跑,一进屋,就直叫:“玉宝,快跑,快跑!王大棒子带日本人来抓病人啦,要拉去烧死!快朝后院跑!”    玉宝一听这话,吓得浑身哆嗦到一起去了,汗象泉水一样往下淌。也不知哪来的这股劲,“呼”的一声爬起来,披上衣服就往外跑。还没到大门口,听门外有人说:“走,这院里怕会有瘟病,到里面看看去。”玉宝一听,知道大门出不去,扭回头就绕到后院,钻进便所里。偷着从破木板缝往外瞅,只见王大棒子手把着腰上挂的洋刀,领着一群人进了院子,已经到南小院去了。他怕王大棒子带人找来,便钻出便所,用脚去踢那后院的木板杖子,要从这里逃出去。那木板杖子早就朽啦,就是没人推它,它自己也象快要倒下来似的。经玉宝踢了几脚,那木板杖子“咔喳”一声,倒了半面子。玉容出小院去瞅王大棒子的时候,周婶子已经拿上草纸和布,帮玉宝妈收拾好了。玉才吓得不敢出屋,周婶子担心王大棒子这一帮人闯进玉宝家去,就堵在高家外屋门口站着,看王大棒子他们来不来,来,就好不放他们进屋去。玉容担心玉宝给他们抓住,见玉宝钻进后院便所里去了,就站在屋门口周婶子旁边,拿跟瞟着玉宝,怕他出来。现在,玉容见玉宝踢倒了木板杖子,忙跑过来问:“玉宝,你往哪儿去?”“你快回家看着妈妈。我到外面躲躲。”“好,快跑吧。等他们走了,你再回来。”玉宝慌忙跳出木板杖子,什么也顾不得了,连蹦带跑蹦到大路上,跑过了总脏水沟,见四下无人,就从铁丝网下面爬进大木厂。木厂里,木料堆积如山,几根大木料之间,就漏着一个大木头洞子。这洞子,木料有多长,它有多长,里面黑古隆冬的,差不离一个小孩子正好可以钻进去,藏在里面。玉宝跑到这里,觉得浑身发软,脚也没劲了,赶快坐在木料上,太阳也晒,热得要命,只觉心里发慌,浑身的汗水象瓢泼似的往下流,加上又惊又怕,又累又饿,眼前金花乱转,天和地一阵阵忽然越变越黑。玉宝本来想找一个更好的躲藏地方,也没有力气了。只得鼓起劲儿,爬进身边那个木头缝子里去。心里还想着钻得越深越好,不能让王大棒子拉去烧死。爬着爬着,也不知钻了多深,忽忽悠悠地就迷昏过去了。    不知道红太阳什么时候下了山,不知道满天乌云什么时候遮住了星星,也不知道太阳在什么时候又从东方升起来。这一宿,成群的蚊子叮他,咬他,吸他的血,他都不知道。等他觉得身上不好受的时候,他听见姐姐玉容在跟前叫他。玉宝慢慢睁开眼睛往木洞外面看看,只见木洞口上雾气腾腾,似乎有人在往木洞里张望。接着,又听见姐姐的声音叫道:“玉宝,玉宝,快出来回家吧!”玉宝想活动活动身子,却动弹不得,瞅瞅身边,自己也奇怪,怎么自己竟睡在木料缝子里?仔细想想,这才猛然想起,王大棒子带着日本人来查病人,要抓他去烧死。玉宝身上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心里又十分害怕起来。玉宝问道:“姐姐,王大棒子走了没有?”“玉宝,快出来,王大棒子昨天就走啦。”玉宝放了心,顺着木料洞子慢慢往前爬。多大的露水啊!这木料洞子里全给露水浸湿了,顶上的木料缝子里,露水还直往下滴。玉宝好容易爬到洞口,马上有人伸手把他拉出来。白日的光线晃着玉宝的眼睛,玉宝头昏了一会儿,姐姐玉容赶快扶着他,怕他昏倒,大雾中还站着两个拾碎木块的小朋友,胳膊弯里挎着破篮子。一个小朋友对玉宝说:“刚才我到这里拾碎木块,一瞅,木头缝子里藏着一个人,把我吓了一跳,我给他(指旁边那个小孩)说,你看,这不是玉宝么?他说,是玉宝,说你们家找你一天一宿了。我说,咱们快去告诉高叔叔吧。我们就把你姐姐叫来了。嗨,玉宝,还不快回去,把你爹妈都快急死啦!”玉宝拉着姐姐的手问道:“王大棒子今天还来不来查病人?”姐姐红着眼圈说:“别问了,快回家去看看妈妈吧。王大棒子把妈妈吓坏啦。”玉宝吃惊地问道:“妈妈现在好了吗?”姐姐流下了眼泪,赶快把脸掉到一边去,说不出话来。玉宝见姐姐难过得流泪,忙催姐姐道:“姐姐,你快说,快说,妈怎么啦?快说!”玉容抽抽噎噎地说道:“妈妈..妈妈..不好啦!”玉宝听见这话,大吃一惊,真象凭空一个响雷正打在脑心上一样,脑子里“嗡”的一声,就昏过去了。幸好玉容还扶着他,差点没有摔倒。玉容赶快把玉宝抱起来,可又抱不动。两个小朋友来帮忙抬,三人想把玉宝抬回家去。刚抬到铁丝网跟前,周德春满身是汗的跑来了,帮助把玉宝拖出铁丝网,周德春就把玉宝背在背上,放着小跑,一直把玉宝送到家。    玉宝清醒过来时,见自己躺在自家里屋炕上。爹爹、周德春叔叔,还有些同院的人,一会儿里屋进,外屋出,死板着脸,不知在忙什么;玉才和姐姐在外屋哭,哭得很伤心;刚生的小弟弟躺在自己旁边,也一阵一阵大哭大叫,就象有人拿手指头掐他的肉一样。玉宝呻唤了几声,喘了几口粗气,心里好象松快一点,很想爬起来,想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玉宝还没爬起身,周婶子在里屋听见玉宝呻唤,赶快出来,见玉宝清醒了,就蹲到玉宝身边,一边搀扶他,一边小声地对玉宝说:“玉宝,起来吧。好孩子,你也不要哭,你也不要叫,听婶子的话,到外屋看看你妈妈去。你妈要看你,不看你一眼,她总合不上眼!慢慢的..你别难过!千万不要哭!你哭,你妈心里会难受的。你要心疼你妈,你就不要哭!听见了么?”玉宝说:“听见了。”“你听婶子的话么?”“听婶子的话,我不哭。”    玉宝给周婶子搀扶起来,头又昏了一阵。他站定闭了闭眼睛,定了定神,再睁开眼来,突然看见大门口放着一口白木棺材。玉宝想起,定是妈妈不好了,忍不住眼泪直往下流。玉宝再没有问,走到外屋,只见妈妈两腿伸直,躺在地上一块门板上。妈妈的脸色已经变得象黄土的颜色一样黄,两眼无光,呆呆地看着屋顶,一动也不动。玉宝一下就跪在妈妈身旁,头伏在妈妈胸脯上,只叫了一声“妈妈!..”就嚎啕大哭起来。周婶子蹲在玉宝妈头边,一边流泪,一边叫道:“高大嫂!高大嫂!你等等啊!玉宝回来了。你看看吧,就在你身边!你就放心的去吧!”玉宝妈腿也不能动,手也不能动,只见她两个眼珠猛然亮了一下,接着就紧紧地闭上,再也不睁开了。    象大海里翻了船,象高楼上失了足,玉宝失魂落魄地好象想赶快抓住一件什么东西,免得掉下去;但是,晚了,什么也抓不着了;他想找寻一个人赶快来救他一把,这也成了空想,没有一个人能救他了;完了,再也没有妈妈来疼爱了,从今以后,再也看不见自己的妈妈了。玉才在哭,姐姐在哭,刚生的小弟弟没有奶吃,也在哭;同院的邻居,见玉宝妈死了,丢下大大小小一群孩子,想起玉宝妈平日为人贤慧,肯帮助人,没有不掉泪的;玉宝只哭了几声,就昏死过去了。亏得周德春两口子和同院的邻居,忙里忙外,好歹把玉宝妈装了棺材,这棺材也是大伙儿凑钱给买的呀!邻居们帮助,把她送到市外二十多里的万人公墓里埋了,一边还得照顾玉宝的病。周婶子费了好大力气,才把玉宝弄清醒过来。她陪着玉宝,劝了又哄,哄了又劝,整整陪了一宿,不知在哪儿又讨来一碗稀粥,给玉宝和玉才兄弟俩喝了。那刚生的孩子缺奶,饿得哭死哭活的;高学田把老婆埋了,就去找奶,找不着;周婶子四处托人,想给他找一口奶吃,可惜,附近一带也找不到一个女人有奶的。那孩子哭到后半夜,抽起风来,不大会儿工夫,也咽气了。第二天天刚亮,高学田找块破炕席把死孩子裹着,只得自己又夹到野外去埋。    妈妈死后,玉宝姐弟三人一连伤心流泪了好几天。玉宝又哭昏过去好几次。玉容不能到“三不管”地界去补衣服了,要在家照顾玉宝的病,看着玉才。高学田每天还要出去讨饭,捎带还把家里但能卖钱的破烂东西都拿出去卖掉。高学田也伤心透了,悔不该搬到大连城里来。在大连还没住上半年,自己落得讨口要饭,成了叫化子,老婆死在大连,玉宝差点没病死,眼看着从乡下带出来的破布烂片,一块也剩不下,能卖几个钱就卖几个钱,赶快把玉宝的病治好,赶快回到乡下去,另谋生路,他死也不愿在大连城里再呆下去了。玉宝天天想妈妈,心里难受:妈妈死了,自己也没有送她上山,也不知埋在哪里;想去看看,大家又不让去;还有,妈妈倒是怎么死的?好好的人,怎么就在王大棒子带着日本人来查瘟病那一会儿工夫,就闹死了?开头几天,大家见玉宝太伤心,怕他听了又犯病,谁也不告诉他,他妈是怎么死的;过了几天,玉宝那股太伤心的劲头过去了,病也慢慢好起来,周婶子和他姐姐才把王大棒子那天怎么查瘟病、他妈怎么死的事情告诉他。    原来那天,玉宝踢坏木板杖子刚逃出去,王大棒子带着日本医生一帮人从南小院出来,对直就朝玉宝家里走来。当时,玉容心里害怕,站在门旁没敢说话;周婶子大着胆子对王大棒子说:“巡捕老爷,他们家没有病人。(她指着玉容说)她妈刚生孩子!你们听!这不是孩子在哭吗?请你们别进去!”王大棒子分明听见孩子哭,他偏不信,硬要进屋看看;周婶子拚命说好话,哀求他们不要进屋,他们偏不听;王大棒子把周婶子打了一个嘴巴,骂她:“臭娘儿们,看你还多管闲事!”把她推到一边,就要进屋。玉才吓得赶快藏到里屋去,关上里屋门;玉容不知哪来那股劲,上去死死地拉住王大棒子的衣袖,哀求他不要进屋。王大棒子胳膊肘一甩,把玉容推到一边,他见一个小女孩还敢挡住他的路,拉出洋刀,拿刀背在玉容背上就斫了几下,两个日本人又把玉容踢了几脚;他们穿的都是大皮靴,疼得玉容大哭起来。周婶子赶快过来把玉容拉开,那帮汉奸小鬼子就横不说理地冲进外屋。玉宝妈听见外屋玉容叫,心里怕得要命,又不知玉宝藏好没有藏好,好容易挣起身来,落到炕沿边上坐着,想下地出来看看;这时,王大棒子见里屋门关着,三下两下推不开门,生气了,朝门上就一脚踢去,那破门板哪里经得起他一脚,“空咚”一声,门板离开了门框,“哐”一家伙就倒下来。玉宝妈坐在炕沿边,正要下炕,没想到门板忽然朝她倒下来;玉才吓得大叫一声,赶快往炕里躲;玉宝妈吓得扭身一闪,想要躲开;一个刚生孩子的女人,平时没有个吃穿,劳累过度,身体已经瘦得厉害,加上当天在“三不管”地界挨打摔跤,落个小产,流血过多,本来已经很危险,哪里还经得起这一场大风波,玉宝妈来不及躲开,门板上半截已经打在她两条腿上,她疼得“啊呀”一声,立时就昏倒在地下,血也流得止不住了。王大棒子笑了一下,说了声:“自找苦吃!”这帮汉奸鬼子还把玉宝妈踢了几脚,看看确是刚生孩子的女人,这才没有理她,又在里外查了一遍,才窜到别家去了。后来,周婶子和同院的女人把玉宝妈从地下抬到草垫子上,她已经人事不省,鼻子里只剩下一线气息了。有时,她似乎缓过一口气来,嘴里却老是细声叫“玉宝”叫个不停。高学田回来,见自己女人变成这个样子,玉宝又不知下落,是被查瘟病的抓去了?是藏起来了?还是死在外面了?也不知道;他又要给刚落地的孩子找奶吃;急得忙里忙外,四处求人,象热锅上的蚂蚁一样,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脚不停,手不住,整整忙了一宿,不曾合眼。同院的邻居见高学田家遭了祸事,大大小小,但能做事的,都来帮忙:有四下去找寻玉宝的,有来回请大夫买药的,有四处替高家募钱买棺材的,有四处去找奶的..周德春夫妇和周永学更是忙个不停。这一宿,高学田忙昏了头,周德春就替他安排;玉容没有主张,周婶子就带着她熬药、喂药、喂水、带孩子..里外屋的事,周婶子都一手包办了。周永学到处去找玉宝,整整跑了一宿,也没找到,真把人都急死了..玉宝妈就是这么给鬼子汉奸害死的。    几天以后,高学田把家里的破烂东西,连锅碗瓢盆都已卖得一干二净。玉宝接连吃了几天药,病也好起来了。高学田把住房退了,把欠的房租钱还了,剩下一点钱作为路费,把破烂衣服和一条破棉被卷了个小行李卷,要赶晚上十二点的火车回乡下去。天黑以后,高学田先去辞别了同院的邻居,然后又带上玉宝姐弟三人去辞别周德春一家子。周德春把身上仅有的几毛钱掏出来送给了高学田,说道:“高大哥,大连这地方,不是久留之地。小鬼子和汉奸横行霸道,咱们穷老百姓要想在这地方求生活,真是不易!庄稼人还是和土地打交道为好。说老实话,当时如果我知道你要来,我也会写信阻拦你的。”高学田说:“都怨我糊涂。现在后悔也晚了,人财两空,怨谁?怨我自己命苦吧!”“让我说,也不怨你,也不怨谁。怨这个世道不好,偏生了一批坏蛋,象王大棒子这批家伙,连祖宗三代,他都可以卖给小鬼子。咱们这些穷户,既无钱,又无势,能不受活罪?”提起这些事情,周德春又是气,又是恨,又是叹息。高学田忍不住也流下几滴眼泪来。周德春叹口气说:“唉,有什么办法?我劝你回乡下去,其实,乡下要是有办法,我也不上大连来了。高大哥,你也别难过,我知道你的难处:你如今地也没有了,人也没有了,东西也变卖了,回乡下难处很大,但总是本乡本土,人熟地头熟,山上挖点野菜,捡点柴火,也能混混嘴;再熬他个三年五年,等玉宝弟兄长大成人就好了。”这天晚上,两朋友知心话说了不少,周婶子又把周永学的一件半旧的褂子给了玉宝,周永学把自己心爱的一个新弹弓也送给了玉宝。   高学田一家在周德春家直待到晚上十一点,是该到火车站去的时候了。高学田回家去取行李,玉宝也要去。高学田说:“你别去了。”玉宝说:“妈死在这屋,我还要去看看。”没奈何,高学田只得把玉容、玉才都带去。周德春夫妇怕他们父子伤心,特为向邻居家借了个灯亮,带上周永学,陪他们一起去。玉宝想想从乡下来时是和妈妈一道来的,现在回到乡下去,却没有了妈妈,禁不住又伤心流泪。玉容姐弟二人见玉宝哭,也跟着哭起来。周德春夫妇好容易把玉宝姐弟三人拉出屋来,又劝说了一阵,催他们快走;周德春替高学田背着小行李卷,周永学拉着玉宝的手,周家父子俩亲自把玉宝一家子送到火车上,直等到汽笛叫第二遍时,周德春父子才跳下火车。玉宝在车窗上望见周永学,在站台上和他招手,看着电灯明亮的大连,心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这个地方,不知道什么缘故,他又舍不得离开它,他又恨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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